中左門外,新進士差不多都到齊了。除了因病不能起床,事先具呈禮部請假的以外,誰也不敢,更加不願意放棄這個「聽宣」的機會。
事先已有一個不知來源的消息,悄悄在傳布:前十本中,有六個人來自「南皿」。(清制,進京參加會試的舉子分為南、北、中三部,取之『皿』字以為劃分,分別有不同的數字分配),這算是極大的比例了。既然如此,三鼎甲中蘇州人至少會佔一席,應是合理的推測。
而這六個南皿學子中,大家又都以謝夢漁和許耀斗為大熱——謝夢漁就是和崇實交好的謝增,許耀斗便是來自廣東番禺的許其光(字耀斗)。而且,鄉榜第四;會試是第三;如果殿試中了榜眼,便真的是佳話一段了。
因此,凡是南皿而來的新進士,此時都圍着兩人談笑,卻從未有人推測,一個直隸籍的旗人崇實或許亦會在這三個人之中。實際上,便是崇實自己,也並未對自己抱有任何的登龍之心。也便站在一旁,冷眼旁觀。
等了一會兒,人群越聚越多,中左門前人潮湧動,聲音鼎沸。隨即便有侍衛出來連連揮手,作禁止喧譁的彈壓之狀。於是人群比較安靜了,一個個翹首仰望,顯然是到了宣示前十名的時候。
果然,八員讀卷官魚貫出臨。領頭的祈雋藻將手中捧着的一張紙片,高舉遮面,也不知他念的是什麼名字。只聽人群中一片歡呼,顯見三鼎甲人名已出,透過人群,見謝增和許其光笑容滿面,正在和身邊的學子拱手致意。
崇實的心中酸楚,暗暗想到:如果不在前十名之列,也不須引見,就大可不必在這裏湊熱鬧,扭頭就走,找個地方去野他一場,倒也痛快。
讀卷官轉身向後。幾百名新進士卻紛紛後顧,崇實心中大感狐疑:他們在找什麼?
這麼一轉念的功夫,只聽有人大聲呼喊:「白水兄,你怎麼在這裏?」
那人出現得太突兀,崇實給他嚇一跳。定睛看時,卻是謝增,不暇細問,又聽他大喊:「新科狀元在這裏!新科狀元在這裏!」接着,便有儲德燦,徐桐等好友直奔而來。
「白水兄!真虧你沉得住氣。大魁天下,竟似沒事人兒似地!走,走,別讓皇上多等。」
崇實聽得這話,像為人抽了筋似地,渾身索索發抖,竟有些站立不住。茫然莫辨,只仿佛記得跟他說話的人,是認識的一名學子,卻怎麼也想不起名字。
其實,又何能容他去想這些不相干的事?人頭環繞,你一句、我一句除了「恭喜」二字以外,再聽不清別的話。他所能感覺到的,只是身不由己地往前移動,一直進了內右門,望見巍峨的乾清宮,才驀地里驚覺,自己中了狀元,馬上就要面對天顏了。
這下才算是神魂歸位,定睛細看,除了謝增,許其光以外,就只有一個浙江人孫衣言,曾經謝增引見見過一面,此外都叫不出名字。
「恭喜,恭喜!」一個滿口南音的新進士熱心的來招呼,「白水兄,你可真是揚眉吐氣了!」
「僥倖,僥倖!」崇實抱拳作了個羅圈揖,「實在慚愧之至!」然後向謝增低聲說了句:「恕我眼拙。」
「好!好!這位是慎毓林,字蔭甫,浙江德清人……」謝增為他一一引見。
不多一會,殿中出來一名太監,遙遙揚一揚手。那侍衛便說:「叫起了!上去吧。」
於是侍衛帶領,上了丹墀;交給引見帶班的禮部尚書孫瑞珍導引入殿。十個人成一排跪,三跪九叩的大禮畢,孫瑞珍依序報名,由崇實引頭,一個個朗然背誦履歷。
只是幾句話說完,崇實已是汗流浹背,也不知道是因為天氣太熱,還是在這乾清宮中咫尺天顏給眾人造成了太大的壓迫感。
等到十個人分別報完履歷,皇帝始終不曾開口,不過一盞茶的功夫,便即跪安而退。
到了外面,可真的是熱鬧起來,有國子監的典籍司事高高舉着一頂簇新的大帽子,上面銜水晶的素金頂,一面從人叢里往前擠,一面大聲吆喝:「借光!借光!新科狀元的吉服冠來了!」等他擠到前面,自有人幫着將他原來戴的、屬於新貢士專用的三枝九葉朝冠取了下來,換戴他手中的狀元吉服冠。
穿戴完畢,他說:「車子備下了,請趕快上車吧。」恭送新狀元上車,口中還在說着:「馬上本省本府的前輩都會來道喜。應酬完了,得趕快去拜老師,從祈中堂起,都要拜到。執帖的長隨、拜匣、紅氈條,我都備下了;贄(音至)敬要看殿撰公的意思再辦。」崇實自然又是一番感念不提。
安排三鼎甲上車,出宣武門直到鑲藍旗會館。剛進街口,只聽見爆竹大響,接連不斷;人聲喧譁,都在嚷着:「看狀元、看狀元!」
車子到門,鼓樂大作,爆竹愈響。崇實從車廂中跨下來,發現會館大門,與一早出門時大不相同,張燈結綵以外,最觸目的新貼一副紅紙的楹聯,五言對句:「禹門三激浪,平地一聲雷」。
「這副對聯是臨時找人寫來的。本旗從國朝定鼎以來,便從來沒有過旗人大魁天下的,白水兄,你真是為我旗揚眉吐氣了!」
「多謝多謝!旗中耆宿多多費心了。」這番話說得殊堪不和體制,不過也不會有人為此不悅,眾星捧月一般把他迎入廳中,賀客早已經濟濟一堂。除了熟人以外,更多是不相識的同鄉。三年一度,青錢萬選,狀元出在本旗,不但是榮幸,歡樂之事,更因為崇實乃是開國以來的第一位旗人狀元,凡是鄉黨,無不同沾殊榮!
接着,一撥一撥的車馬到門,首先便是鑲藍旗旗主,也是御前大臣,內廷行走的鄭親王端華親來致賀。崇實急急忙忙趕了出去,從大門口將端華迎了進來。請他安坐太師椅上,鋪好紅氈條大禮參拜。
「不敢當,不敢當!」端華一定不肯受禮。
「應該的,應該的!」眾人紛紛代勸,終於被人強捺在東面太師椅上受了禮。
這樣的場合,少不得有一番讚揚的話,奈何端華肚中一團小心火燭之物——全是茅草——也說不來什麼,只是不停的朝天拱手,口中大讚皇上聖明無雙,鑲藍旗旗人大魁天下,實乃本旗上下興與容焉之事,讓崇實忠心回報朝廷,以慰聖心之類的話。
倒是和他同來的肅順(他是端華的弟弟)在臨分別的時候拉住了崇實的手——滿人多禮:「白水兄大魁天下實是可喜可賀,想來必是寫作俱佳,如有神助;眾論所歸,絕無半點僥倖之作。」
「多謝大人謬讚,總是皇上破格撿拔,學生萬不敢邀天之功。」
「非也,非也!」肅順搖搖頭:「我在內廷也曾聽人說過,白水兄的文章立意甚新,又入了皇上法眼,故而撿拔為第一,……」他還想再說幾句,端華卻已經起身向眾人告辭,也便點點頭:「白水兄還要給老師請安,我就不多作叨擾了,等有時間,我們在做盤桓。」
走到門口,他又轉回頭來:「壽陽相國理學大家,為人方正,你去的時候不要穿得太華麗。」
「是,是是!多承關照。」
拜會老師之時,到門先送贄敬與紅包,升堂以大禮參拜,祈雋藻身為內閣中堂,少不得諄諄勸勉,接下來便是金殿傳臚唱名,跨馬遊街,供天下人瞻仰,然後是賜宴,賞齎(音機)新科狀元六品頂戴,計有:水晶金頂涼帽一頂,鑲蟒石青色朝衣一件,玳瑁銀帶一條,荷包,牙筒,刀子,馬皮靴一雙,當時更易,率諸進士行三跪九叩大禮,榜眼探花以下皆折鈔五兩。
賞齎之後,新科狀元着朝衣朝冠,恭奉謝恩表率諸進士入朝謝恩。關於謝恩表,有一個規定:因為新狀元『草茅新進』,故而都要請前科狀元代為繕草:『所以尊前輩以其知體式也。』謝恩表置於匣內,用黃綾包裹,用鎖金龍袱之,由內閣官員代為收進。
再之後是釋褐禮,就是脫掉平民服裝,換上官服(褐者,古時貧寒人衣着之謂),釋褐禮畢,進士們到彝倫堂拜見國子監祭酒及司業。受禮畢要請三鼎甲上堂,每人酌酒一杯,另外各插金花一支,稱為簪花,以為祝賀,最後用鼓樂送新進士出。
最後還有一項動作就是刻碑留名,之後歸寓放假數日,便要開始新的生活——入翰林院讀書和任職了。
四月二十一日殿試,到全部禮制完成,已經是端午前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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