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知道李道長在笑什麼,但這並不妨礙他們湊趣,於是,在觀濤坡上,笑聲畢集,高低相和,極是壯觀。
李珣不管他們,自己笑得盡興了,袍袖一擺,便停了笑。然而,笑聲之後,他看這天地世間的眼光,卻完全不同了。
雖然天地還是這天地,世間還是這世間,可當你換一個角度,再去看它,那新奇微妙的變化,卻仿佛是另一個世界展開在你面前。
抬眼一看,這山川江河與車馬人流,都不再是以前的模樣。距離感已經模糊了,所有的事物和他似乎極近,但又遠不可及。
對他來說,這世上還有什麼是有意義的?
他心中驀地升起了一點明悟。
李珣胸口處,似乎是一聲,一團濁氣就這麼淡去了,代之而生的清新氣息,與玉辟邪的清涼交融在一起,幾乎分不出彼此。
這氣息與他體內「金丹真息鎖構體」微微一觸,便水乳交融,隨着真息的流動,遍佈全身。
就是這麼一剎那的工夫,本已進入穩步蓄積階段的《靈犀訣》,便又有突破!而李珣心中感應,好處似乎並非僅此而已。
他只覺得身上好像猛然間輕了三斤,江風襲來,便有着一股要乘風而去的輕靈。
他心中忽地有一種不可自抑的衝動,他將手指放在馬鞍上,以一個奇妙的節奏彈動,每一下變化,都是體內真息漲落盈縮的精妙。
這奇妙的韻律噗」的聲響做載體,繚繞在他的周圍,喚起他心中一絲絲似熟悉,又陌生的情懷。
「李道兄?」
一旁的李琮試探性地叫了他一聲。李珣自方才大笑後,又是一陣詭異的沉默,坡上的氣氛被他這忽起忽落的情緒弄得非常尷尬,是有必要提醒他一下了。
李珣聞聲驚醒,知道自己有些失態,只是他現在的心情不比以往,對這些小節,已不太看重,聞聲只是一笑:「你們自顧去看美人,陪我這道士幹什麼?看風水嗎?」
且不管他說得好笑與否,眾人又是一陣大笑,當下便有幾個性急的,已在高坡上覓得好人家,就一路疾馳而下,碰那桃花運去了。
此時駐馬不前的,都是些心機甚深,老成持重的,其中便有李琮、6泰等人。
這裏面6泰爵位較高,年歲又長,隱然成為眾人之,他與幾個有默契的交換了個眼色,驅馬上前,笑道:「灘上佳麗如雲,道兄卻是一點也不動心?」
李珣回頭看了他一眼,微微笑道:「修道之人,看得也淡了!」
他這話的意思其實是,在通玄界看了如青吟、明璣,甚至是妖鳳、陰散人這些絕代嬌嬈,再看這些凡間姿色,便沒了感覺。
而6泰等人卻覺得他是在說對女人已經沒興趣了。其它人還好說,可李琮這個對他知根知底的,由己推人,對李珣的說法,卻是打從心眼裏不相信。
「他才多大?」李琮心中暗自冷笑:「十七歲的人,能說看淡女色?」
這個時候,他與李珣算是一路,本不應該附和6泰等人的說法,然而,心底的微妙情緒翻湧上來,卻已是不可控制,下一刻,他脫口道:「道兄不是在宮中教授陛下陰陽之道麼……」
這話其實已頗有些逾禮,但在這種時候,以說笑的口氣道來,也說不上有多過分,算是在兩可之間。
李珣聞言又看了他一眼,點頭笑道:「世子所言不差,陰陽之道,無非是些男女之事,這自不諱言。只是,在我們這些方外之人眼裏,那男女之道,又何嘗不是陰陽之道呢?」
這帶着些玄機的話一出,便將眾人努力營造的曖昧氛圍一掃而空。6泰等人相視一眼,終於在大笑聲中策馬去了。
由於李琮已下了馬,所以便給落在了後面,待他上馬將行的時候,後面李珣忽地說了一句:「你年紀尚小,不要在男女事上花太多心思!」
這純粹是以兄長的身分相告誡,而這正打在李琮的要害處。任李琮如何少年老成,臉上也為之一紅,再回頭時,卻只見李珣正看這萬里山河,在獵獵的江風裏,道袍翻卷,不類凡俗,仿佛真的要隨風而去一般。
李琮也不知此時心中是什麼滋味,只能含糊地應了一聲,隨即狠狠一抽馬鞭,疾馳而去。
將近一日的出遊活動,也算得上是皆大歡喜,只是對一些「陰謀家」來說,李珣的舉動,又給他們將來的計劃,蒙上了一層看不透的迷霧。
李珣卻不在乎自己給他人造成的困擾,只是自顧自地回到國師府中。
按照慣例,他現在應該是見見外客,或者到宮中去看看隆慶的情況,總之閒不下來就是了。可是今天他不想這麼做。
叫來府中的管家,吩咐說自己今日疲累,不見外客,便是皇帝召見,也能推就推。講完這些沒半點臣子自覺的話後,他快步回到自己的房間,立即開始盤膝打坐,體察體內真息的變化。
有多久時間沒有這樣做了呢?
至少兩個多月了吧!自從天都峰上,林閣身死之後,他便再也沒有正式修煉過。只是在閒來無事之時,才用打坐消磨時間,而過去林閣規定那每日揮劍千次的功課,更是不用提了。
即使這種事情有它的外在因素,可是內心的懶惰頹喪,才是真正的主因。
若在幾個時辰前,李珣未必會體認到這一點,可如今,觀濤坡上的一點明悟,仿佛是大霧下的狂風,暗夜中的明燈,將前面的道路,照得清楚明白。
在明白巨鯤井蛙之別後,他對自己自甘墮落的行為,便感到分外的羞慚。
可遨遊大海,化鵬飛天的巨鯤,又怎能自陷污泥,做那垂井觀天的小蛙?
二者之間不可逾越的層次差距,根本不是所謂的富貴榮華所能彌補的!
也許在人世間,他會過得更輕鬆、更愜意;也許在通玄界,他會長時間地在屈辱和恐懼中生存。可是,為了這一個不可逾越、象徵着崇高和偉大的層次,他最終還是選擇了後者。
不錯,他仍沒有克服妖鳳加給他的恐懼,仍沒有擺脫兩散人嚴密的控制,而這些困難,在一個相當長的時間內,也未必能夠得到妥善的解決!
可那又怎麼樣呢?
他不要當凡人,不要成為別人眼中的螻蟻,他要踏在這個天地的最頂端,像清溟那樣,像鍾隱那樣,甚至是像陰散人、血散人那樣,也沒有關係!
他只要這樣的高度!
所以,他必須要努力了!他要變強!變得極強!一切能使他變強的手段,他都要嘗試,他有這個條件,更有這個信念!
遲早有一日,他會和那些真正逍遙神行的修士一樣,在萬丈虛空之上俯觀眾生,皆在指掌之間!
這便是他,李珣,一個剛剛入門修行的後輩小子,**裸的**和狂想。
天幸,他是那種可以為這些**和狂想,一步步去努力、去奮鬥的人。
便從此刻開始——體察着體內的真息變化,李珣先鬆了一口氣。
在山上時,他不知聽了多少遍所謂「修行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的說法,而此時看來,這種先賢論調也未必正確。
兩個月沒有系統性的修煉,體內真息流轉或許真有些滯塞,但在「金丹真息鎖構體」全力流轉數周天之後,這一點點的不和諧,便被整個抹平不見。
不僅如此,或許是觀濤坡上剎那間的心懷變化產生了作用,意氣貫通,此時他的真息運轉,較之以往的精密森嚴,更多了一些靈動之意。
如果說,他之前統御真息的手段,就像一個亦步亦趨,按着兵書指揮兵馬的書生;那麼,現在他的真息運轉,則有些神似別出機杼的名將風範。
僅僅是極微妙的細節變更,便讓「金丹真息鎖構體」的面貌,整個不同了。這感覺,有些像當初林閣指點他精要的情況,但由於此次完全是自地變化,便也多了些更切合自身實際的妥切。
《靈犀訣》築基時日漫長,精力投注極多。在這漫漫築基之路上,最重要的,其實便是兩個辭——嚴密、效率。
嚴密考驗修煉者的意志和信念,效率則考驗才智和悟性。
李珣意志堅韌是不必說的,信念還過得去,才智也不必擔心,唯有悟性——他或許有舉一反十的小悟性,卻未必會有通達天地,貫通宇宙的大悟性。
他為人狡黠多智,思慮周全,這本不是毛病。可是修道途中,最忌分心旁顧,他心眼多就容易分心,如此心分神散,不能凝聚如一,又怎能感受到蒼茫天地中,那一點似明非明,似有非有的玄機?
這麼下去,也許他能夠一步一步,按部就班地走下去,緩慢地堆砌修為,打深根基,最終,再憑藉那緲不可見的機緣,在仙道上掙扎前行也永遠不要再想,那真正通達靈澈,無窮無盡的天道!
然而,畢竟天心難測,就如今日,當李珣心中觀念轉化,心境變遷之時,有那麼一個「靈種」,或者可說是「魔種」,就這麼滴溜溜的,從無盡虛空之中,受那靈機感應,直貫少年靈竅!
在那一刻,李珣頓悟!
他終究是悟了,不管他悟出了什麼,人們都能用一個辭來解釋——天道無窮。
天道給了李珣一個機會,一個突破自身障壁,勇蹈仙路的機會。李珣缺少的大悟性,在這一刻,有了一個端,也為他掃平了修道路上,最基礎的那一點障礙。
真正的修道第一步,便在那一刻,穩穩踏下。
李珣體察着體內真息的走向,不放過任何一個微妙的變化。真息的流動,絕不像這尋常的河流小溪一般,可以目見,可以觸感。
真息的流動,其實就是「氣機」的變化感應,就是人體與天地元氣無時無刻不在進行的「天人感應」,這種微妙的感覺,穿插在人體的經絡皮肉之間,生生不息,綿綿不絕,造成了「流動」的感應。
而一個真正具有大智慧的修士,絕不能夠被這表面的現象所迷惑,他應該透過這繁複的表象,直探其中的微妙之處。
便如此時的李珣,雖然他所感應到的儘是活潑流動的真息,可是他的心裏,卻在恍惚迷離之中,捕捉到了一個於體內最深處的「玄妙」。
真息圍繞黃庭內的金丹,做有規則的流動變化,這其中複雜的氣機轉換,細密之處,只怕不少於億萬條,若要逐條清點,不啻於痴人說夢,更何況是要找出其中最關鍵的那一點?
然而,或許是今日頓悟後,良好狀態的餘波吧,憑藉着瞬間「心眼」的靈性,李珣卻抓住了這一個微乎其微,小之又小的「契機」!
那是金丹的人體內最具靈性,最精粹的疑,它也是修道人最看重的寶物。
而更現實的是,它是「靈犀訣」築基階段中,最關鍵的那一個「靈種」!
「靈犀訣」的築基階段,大致分為溫養、精粹、妙化、衍生四個層次。李珣此時,也只是在循序漸進的溫養階段而已。
而此時,「靈種」的意外現,則將他的修為進度,猛地提前了一大截。
在李珣的靈覺中,那一點「靈種」,便像是一點微弱的星火,在金丹內遊走不定,相對於這點「星火」來說,金丹廣大得正如同無垠的虛空!
正因為它的遊走,才使得體內氣機隨之產生了種種微妙的變化。而這種變化,李珣以前從未意識到過!
這種玄妙的感應也不知能持續多久,他不敢再浪費時間,忙用「靈犀訣」里的一門特殊心法,將心神與「靈種」相聯。從此以後種」,便再逃不過他的掌握了。
李珣長吁一口氣,睜開了眼睛,外面的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屋裏一片漆黑。
他正想着點燈,眼前卻忽地一亮,燈光閃耀中,陰散人正站在他身前不遠處,拿饒有興味的眼神瞧他,見他睜大眼睛,還送給他一個耐人尋味的笑容。
「很是用功呢!」
聽了她這句話,不知怎麼的,李珣心中竟有些心虛的感覺,內心深處,他絕不想讓陰散人知道他此時的進步和突破。這或許算是一種自我保護的心態吧,又或者還有一點其它的心思交雜在其中。
這麼倉促的情形下,他不可能將心中的心思歸攏清楚,只是憑着本能說了一句:隨便練練……」
陰散人似乎也不在意,點點頭便算了。
李珣卻不敢大意,忙站起身來,恭恭敬敬地問道:「師叔到此,有什麼吩咐?」
陰散人的心思總是不可捉摸,她的眼神在李珣身上一轉,屋內空氣的溫度猛地掉了下來。當下,李珣心中便是一陣驚慌,他還不知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但這感覺……
奇怪的是,陰散人的氣機外放也僅此而已,李珣已高度緊張的腦殼裏,只是放進來這麼一句話:「這幾日,宮中可有什麼變化嗎?」
有!」李珣回答得倒是爽快。事實上,隆慶那胖子這幾日也的確很老實,只是每日拉着他談些養生之術。李珣也用陰散人給他的仙丹唬弄他一下,日子過得還算輕鬆。
「啪!」
一記響亮的耳光——李珣當即被打懵了。
陰散人微微一笑,抽回手去,徑自轉身走出門,等她到了門外,才悠悠地道:「想知道為什麼會挨打嗎?跟我來吧!」
語罷,她便整個人沒入了屋外的黑暗裏,李珣就像個傻子,撫着臉跟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