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一輪滿月,黑漆漆的走廊,一路延伸,沒有光亮。
荀楓再次來到了這個天上一輪滿月,月輝卻照不進來的地方。
「不要……不要……你不要這樣……求求你……」
又是這個聲音,荀楓就站在靜謐的走廊內,四下張望,但除了黑暗還是黑暗,他什麼也瞧不見。他抬頭望向天上的滿月,這一次,他似乎不那麼奇怪那麼亮的月輝為什麼照不到這個地方了。
然後,他仿佛篤定會有事發生,所以,他沒有立刻轉身回房,而是靜靜等待。
終於,似有還無、似遠還近的聲音陸陸續續傳來。
「救命……救命啊……你救救我……」
「救——命——救——命——啊,你——救——救——我——」
有人呼救,緊接着,有嬰孩啼哭。
荀楓駐足,月光終於一點一點照了進來,然後,他怪異地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離開了走廊,正身處於一間亮若白晝的房間。
一張半人高的窄床,躺着一名女子,她的心口處橫了一扇藍色布簾,她的臉隱在了後邊。
直覺告訴他,這是他的妻子。
剛剛他也聽到了啼哭,好像是他兒子,對,是好像,因為他依稀記得自己兒子五歲了,不該這么小呢!
「救——命——你——救——救——我——」
一道猙獰的笑聲悠悠自遠方傳來,尖銳、高亢、興奮、陰冷……
荀楓的眼睛一閉一睜,妻子面前多了一道偉岸的身影。他穿着綠色的衣服,戴着綠色的帽子,背對着他,胳膊一動一動,似乎在做……手術?!
「你走開……走開啊……不要……你這個魔鬼……你走開……」
荀楓一怔,妻子叫那人走開!那人在對他妻子做什麼?妻子不是在生孩子嗎?他是男人,怎麼出現在妻子產房了?
「別逃了,你逃不掉的……」
這聲,帶着綿延無盡的邪肆和罪惡,像點墨般在空氣裏層層暈染開來,所過之處繁花敗盡、生機枯竭,五顏六色霎那間褪去,只剩單調的灰白,死灰一樣的白。
荀楓打了個機靈,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內心深處的陰暗被挖掘,他忽而種拿起刀砍人的衝動!
他想逃,可妻子還在這個惡魔手中!
他吞了吞口水,按耐住翻騰的驚懼,大踏上前,一把抓住那人的肩膀,狠狠一扳,那人轉過了臉……
他帶着綠色口罩,看不清容顏,只餘一雙眼眸灼灼生輝,細看,卻似黃泉路,奈何橋,一線幽冥的光。
荀楓的心咯噔一下,忍住驚懼,問:「你是誰?為什麼要殺我妻子?」
那人微微一笑,似引魂花砰然綻放,妖冶,帶着死亡的氣息,引人顫慄:「他怎麼是你妻子?你睜大眼看清楚,她是我妻子!還有,我們本來就不是這個世界的人,這個世界充滿了罪惡、傾軋、爾虞我詐,我們的家園在另一個地方,那裏沒有疾病、沒有飢餓、沒有人性醜陋……嗯,一方淨土,你明白嗎?」
荀楓大駭:「你在胡說八道些什麼?」
那人笑得妖冶:「我說的都是實話,你不信就算了。反正我沒有殺她,我是送她去一個沒有痛苦的世界,隨後我也會去,我們一家三口團聚,多好!當然,如果你也想來的話,我可以勉為其難帶上你哦——」
言罷,一隻巨大的手掌毫不留情地朝他腦門抓了過來……
荀楓陡然從睡夢裏驚醒!
剛剛那個夢……太可怕了……世上怎麼會有那麼神經病、那麼偏激的人?沒有痛苦的世界?世外桃源嗎?世外桃源乃一傳說罷了!
而且他還跟他搶玲兒!可惡,玲兒明明是他的妻子,才不會和別的男人有染,一定是他在撒謊,在挑撥自己和玲兒的關係!
平復了越來越急速的呼吸,荀楓捏住眉心,這才發現自己又在涼亭里睡着了。
這段時間和李靖的競爭越發激烈,他好像十多天沒睡整覺了,今日回府,路過涼亭實在走不動便停下來歇歇腳,誰料再次睡了過去。
不良睡姿帶來的後果就是渾身酸痛,他揉了揉胳膊,倒吸一口涼氣,更清醒了幾分,睜眼一看,就發現石桌上擺着一壺芳香四溢的花茶,壺口冒着熱氣,一旁的幾樣美味可口的小點心:雲片糕、棗泥軟酥、香芋糯米丸子、紅豆馬蹄糕,正是他經常從膳房要的糕點,但今天他沒要啊。
奇怪,誰放這兒的?
莫非是……王妃?
除了王妃他想不出還有第二人關心他的飲食起居。
他喝了一杯花茶,又吃了一點棗泥軟酥、一個香芋糯米丸子,並一塊馬蹄糕,雲片糕沒動,略嫌它干,吃飽喝足,精神大好,他伸了伸懶腰,今晚又能開夜車了!
他站起身,心情愉悅地離開了涼亭。
人一走,一道亭亭玉立的倩影便從大樹後走出,不是董佳琳,是誰?
董佳琳眉眼含笑地坐在荀楓坐過的石凳上,端起他喝過的茶杯,雙頰慢慢變得緋紅。
杏兒悄悄地追着董佳琳到此,看到這一幕,眸光霎時一暗!
紫藤院內,水玲瓏沐浴完畢,便看着諸葛鈺懶洋洋地斜倚在貴妃榻上,青絲如墨,點點暈染他肩頭,白色褻衣微敞,露出小麥色的、肌理分明的健碩胸膛,水玲瓏的喉頭一陣乾燥,視線乾燥,視線上移又看向他的臉。
他也在看她,似笑非笑,眸光炙熱:「洗完了?」
淡淡慵懶,恰似一方春水漾在心間,盪起層層漣漪。
水玲瓏微紅了臉,故作鎮靜道:「嗯,洗完了。」
諸葛鈺朝她伸出骨節分明,如玉精緻的手:「過來。」
很輕很輕的口吻,卻莫名地蠱惑人心。
水玲瓏想着他隱瞞族裏的事不告訴,害她猜來猜去,心裏其實有幾分火氣,可他信誓旦旦今生唯她一妻她又有些竊喜,唉!女人啊!
思慮間,渾然不察自己已經不由自主地來到了諸葛鈺面前,諸葛鈺輕輕一拽,她跌進他懷裏,一股淡淡幽香織成一張迷情的網,瞬間將她籠罩,她適才發現自己被他蠱惑了:「好熱,那個……你放開我。」
「嗯,是好熱。」諸葛鈺眉梢微挑,又勾起唇角一抹促狹的笑,「所以,脫掉。」
水玲瓏的眼睛眨個不停:「哎——你,別這樣,孩子們剛睡。」上回的事兒在她心底殘留了不少陰影,哥兒連着撲了她好幾天,學着諸葛鈺親她的嘴,她不讓撲,他轉頭又撲姐兒……父母在行房時還真得避開孩子,無心地模仿了動作,可真是……叫人哭笑不得。
諸葛鈺黑曜石般璀璨的眸子微微一暗,喚來枝繁,語氣淡淡,卻不容拒絕地道:「把小公子和小小姐抱到乳母房間去。」
枝繁低垂着腦袋不敢看水玲瓏坐在諸葛鈺腿上的曖昧姿勢,硬着頭皮將哥兒和姐兒先後抱到了小夏房裏。
水玲瓏就幽幽地瞪着他!
諸葛鈺挑起她下顎,落下一枚輕輕的吻,爾後貼着她軟紅的唇,說道:「孩子們大了,該和父母分房了,不然,你的心總在孩子們身上,總冷落我。」
水玲瓏心頭微微發顫,她承認自打有了孩子,便對諸葛鈺冷淡了許多,房事遠不如之前和諧,有時候做着做着孩子們一哼或一翻身,她便立刻沒了**。前世她和荀楓就犯了這方面的錯,從生了斌兒到斌兒半歲,她幾乎不許荀楓碰她,碰了也跟塊木頭似的,生完清兒又這樣,難怪水玲溪那麼輕鬆就爬床成功了。
她知道諸葛鈺和荀楓是不一樣的的,至少他不貪圖權勢,也不流連美色,但婚姻需要經營,感情需要滋養,她不能一味耗費他的,卻永遠吝嗇自己的。
孩子們固然好,可總有一天會分離,她可以公平對待,卻不該偏愛,要知道,等到孩子或娶或嫁,有了自己的小家,陪她渡過漫漫長夜的自己的丈夫。
水玲瓏忍住心底濃濃的不舍,抱歉地笑道:「嗯,明天我們搬回墨荷院,讓他們今後都睡自己的屋子。」
早該搬回去了!
諸葛鈺滿意一笑,一手扣住她後腦勺與她擁吻,一手探入她衣襟。
水玲瓏身子一軟,倒在了軟榻上。
衣衫滑落,簾幕深深,抑制不住的低吟和喘息漸漸加重,直到月牙兒幾起幾落,懶散掛雲端,床上的動靜才終於停止。
水玲瓏趴在諸葛鈺身上,好久沒這麼酣暢淋漓,她累得快要虛脫,身上被他落下一枚又一枚嫣紅的印記。將埋頭在他頸間,身子還有着餘韻的碎波,水玲瓏發出了一聲小貓兒般的嗚咽。
諸葛鈺輕撫着她光滑的脊背,感受到她緊繃的身子漸漸放鬆,軟軟似水,他才饜足一笑:「為夫伺候得如何?」
「好。」水玲瓏給出了十分中肯的評價。
諸葛鈺的眸子一眯,摟着她一轉,又將她壓在身下,水玲瓏一驚,爾後可憐兮兮地望着他:「不行了,妾身無福消受了,爺,明天再寵幸妾身吧。」
諸葛鈺哈哈大笑,別的女人扮天真他倍覺膈應,可她這模樣他怎麼就是越看越可愛呢?在她唇上啵了一個,諸葛鈺抱着她去了淨房,並命值夜的丫鬟進來換床單。
枝繁和葉茂推門而入,聞着那股子腥甜的氣味兒,二人都止不住地上了大紅臉,撤下冰藍色的舊床單,換上一床大紅色的,二人尷尬地退了出去。
諸葛鈺抱着沐浴完畢的水玲瓏回到床上,輕輕地問:「喀什慶的事不是有意瞞着你,我怕你聽了鬧心。反正我肯定不和上官家聯姻,等文鳶走了這事兒也就揭過了。」
男人和女人不一樣,男人傾向於把事情解決完了直接宣佈結果,女人則喜歡一起分享解決問題的過程。
水玲瓏不大明白這個道理,只覺得是諸葛鈺自我封閉多年,仍不太習慣與人交流,倒也沒總揪着這件事兒不放:「嗯,我知道了。」
閉上眼,打算睡覺:「摸背。」
諸葛鈺一下一下輕撫着她脊背,滿足她的小小嗜好,又道:「困了嗎?不困的話我和說件事兒,關於荀楓的。」
水玲瓏氤氳了水汽的眸子忽而睜開:「什麼?」
諸葛鈺濃眉微微一蹙,不喜歡她為荀楓激動得睡意全無的樣子,但想着換好時她一聲聲「相公」叫得**入骨,他又釋然:「你記得荀楓給你的木牌,說那上面刻的是殺手的名字的事兒嗎?」
水玲瓏「嗯」了一聲:「記得,你找到殺手了?」對方姓慕容,和南越皇室或許有着不輕的淵源,女帝桑玥的丈夫正是南越曦王慕容拓,就不知……荀楓口中的「殺手」是否和他們有關了。
諸葛鈺搖頭,表情染了一分肅然:「沒有這個人,南越皇室宗親里沒有這號人物,大周不用說了,除了曦王,我沒發現慕容姓氏的後人。」
水玲瓏眨了眨亮晶晶的眸子:「難道是個化名?」
諸葛鈺再次搖頭:「另一件事你還記不記得?」
「什麼?」
諸葛鈺若有所思道:「荀楓一開始的名字不是『楓』,而是靖。正因為如此,我們才誤以為李靖是改頭換面過後的荀楓。『楓』這個名字是他自己取的,他那時才六七歲?七八歲?為何別的名字不要,非要了一個『楓』字?」
水玲瓏的腦海里閃過一道思緒,用手肘支起身子,定定地看着他:「你的意思是……」
諸葛鈺抬起修長的、如玉精美的手,摸上她桃花般美麗的臉龐:「我的意思是,木牌上的名字,慕容楓,就是荀楓!」
天未亮,諸葛鈺起床,沒吵醒水玲瓏,這大概是她生孩子以來睡得最沉的一次。
枝繁端來洗漱的熱水,瞅了一眼睡得香甜的水玲瓏,半透明紗幔,隱約可見薄被下若隱若現的粉肩和玲瓏別致的曲線,枝繁忙垂下眸子道:「世子爺,奴婢伺候您更衣。」
諸葛鈺面無表情道:「不必,你出去。」
枝繁微微一愣,福低了身子輕聲道:「是。」
水玲瓏是被姐兒的哭聲驚醒的,姐兒睜開眼看到的第一個人不是她,當即委屈得哭了起來,這一哭,把呼呼大睡的哥兒也吵醒了,哥兒性子隨和,往常和誰睡他都沒意見,結果,姐兒的負面情緒深深影響了他,他也小臉一皺,附和着姐兒嚎啕大哭……紫藤院再次亂成一團。
水玲瓏趕緊穿了衣裳,叫小夏把姐兒抱來,姐兒在懷裏吃了足足兩刻鐘的奶才堪堪止住了眼淚。
但自那後,水玲瓏哪怕是去恭房,姐兒也拽着她裙子不撒手了。
用過早膳,水玲瓏讓枝繁出去了一趟,回來時枝繁的臉色不好看了:「大小姐,二夫人昨晚投湖自盡。」
沒有「了」。
水玲瓏的笑容冷凝了一分:「現在情況怎麼樣了?」
枝繁如實作答:「昏迷不醒。」
水玲瓏淡淡一笑:「好一招以退為進。」不過她這人記仇,尤其上官虹要對付的人是諸葛鈺,她就更加無法饒恕。
拿起桌上的禮物清單,意味深長地笑了笑,「你和鍾媽媽去採買,買完了直接送到湘蘭院,還有這個。」又從抽屜里取出一張卷好的白紙。
枝繁雙手接過:「是,奴婢知道了。」
湘蘭院內,緒哥兒伏在上官虹的身上泫然大哭:「娘,娘你醒醒啊,你醒醒,行不行?我不和皓哥兒玩了!我也不要留在京城了!我聽你的話,回喀什慶!嗚嗚……你醒醒啊娘……」
喬慧拿出帕子抹了淚,昨天上官虹還把緒陽打得死去活來,瞧瞧,關鍵時刻護在她跟前的……是緒陽!
甄氏了解了事發經過,嚇得不輕,沒想到喀什慶有這種內幕,她一直以為二爺穩坐族長之位,子孫代代世襲了呢!竟是小鈺啊!不過,上官虹的膽子也忒大了,竟然動了扼殺王府鴻運的念頭,對付小鈺就對付小鈺唄,何必把大家一塊兒拉下水?不可原諒!哼!
一念至此,甄氏連假惺惺的抹淚動作都懶得做了。
流風站在床前,看着哭得差點兒悲痛欲絕的兒子,手裏的休書遲遲……遞不出去!
日暮時分,枝繁和鍾媽媽抬着採買齊全的禮物來到了湘蘭院,和水玲瓏畫的捲軸,一併交到了流風的手上。
流風客客氣氣地道:「有勞鍾媽媽帶個話,多謝玲瓏了!」
鍾媽媽笑着福了福身子:「世子妃非常敬重您,像敬重王爺一樣,您不必言謝!」
流風笑着點頭,叫喬慧送了鍾媽媽和枝繁出去,他自己則打開用絲帶系好的捲軸,定睛一看,眼底閃動起極強的驚艷!
扭過頭,看向哭累了睡在上官虹身側的兒子,心裏天人交戰。
也不知過了多久,仿佛是一盞茶的功夫,也仿佛是一個世紀,他終於結束了掙扎,把寬袖裏的休書扔到了床上。
翌日,流風和緒陽給老太君磕了頭,老太君抱着他大哭了一場,雖然十指伸出總有長短,可這麼多年的母子情也不是假的。上官虹的事兒瞞了老太君,老太君只是單純地哭自己時日無多,恐怕這是最後一次見小兒子。
流風含淚,帶着依舊「昏迷」的上官虹和哭成淚人兒的文鳶上了返程的馬車。
於媽媽拉下窗簾,搖頭苦嘆:「小姐呀,這就是命啊,哪怕紫鳶小姐把未婚妻的名額讓給了你,你還是沒能俘獲世子爺的心。」
文鳶撅了撅嘴:「那又怎麼樣?起碼我不用做神使了!」紫鳶那蠢丫頭,寧願做神使也不要來和諸葛鈺議親!做不成族長夫人雖然遺憾,可總比成為神使強多了,她是上官家的女兒,還怕找不到好夫婿麼?
這麼一想,文鳶覺得自己這一趟沒有白來,臉色又重新有了燦燦的笑容!
天晴,燥熱。
水玲瓏喝了一杯又一杯酸梅湯,仍是熱得夠嗆。
姐兒和哥兒乾脆連肚兜也沒穿了,就那麼光溜溜地坐在鋪了涼蓆的地毯上,姐兒拿起一塊積木:「哥哥,給。」
吐詞非常清晰!
哥兒笑呵呵地拿在手裏,爾後對準腳邊的積木猛一頓敲打,姐兒拍手叫好,「咯咯」笑出了聲。
玩了一會兒,姐兒肚子餓,自己爬起來,蹣跚地走到水玲瓏身旁,又爬到她腿上,撩開衣襟便吃起了奶。
哥兒歪着腦袋,似乎不明白妹妹在做什麼,他斷奶兩月,已經不記得吃奶是一件多麼開心的事了,便是水玲瓏把口糧送到他唇邊,他也是撇過臉。
姐兒吧唧吧唧吸得滿頭大汗,水玲瓏憐愛地摸了摸她小臉,問向枝繁:「姐兒上次生病是幾號?」
枝繁忙拉開床頭櫃的第三層抽屜,取出姐兒的病曆本,翻了了翻,道:「六月初四。」
現在是七月十五。
水玲瓏欣慰地笑了,總算有一個月沒與苦藥為伍的記錄:「湲姐兒好樣的!」
姐兒鬆開小嘴兒,懵懂地望着水玲瓏,半響後,呵呵笑開:「好,好,好……」
「大小姐,姚家二少奶奶來了!」門外,葉茂恭敬地稟報。
「請她去暖閣。」
馮晏穎笑容滿面地走入了暖閣,說是暖閣,但放置了幾大盆冰塊,室溫很是涼爽。
馮晏穎穿一件淺藍色紗衣,內襯一條素白阮煙羅束腰長裙,飛仙髻上簪了一對點翠鳳尾釵,配上藍寶石耳環,和皓腕上的羊脂美玉鐲子,顯得珠光寶氣、端麗非常。印象中那個唯唯諾諾、低調恭謹的二少奶奶似乎不復存在了,在表弟榮升正三品中書侍郎後,水漲船頭高,她在姚家的地位如日中天。
「二少奶奶來了,快請坐。」水玲瓏微笑着將馮晏穎迎上了鋪着涼蓆的炕頭,「外邊太陽大,瞧你臉都曬紅了。枝繁,奉一杯蜂蜜檸檬茶,二少奶奶喜酸。」
馮晏穎在炕頭坐下,一手搭在二人中間的小几上,一手拿了帕子擦汗:「難為你記得如此清楚,倒叫我受寵若驚。」
水玲瓏笑意不變:「承蒙姚老太君厚愛,我往姚家也曾走得頻繁,大姐又素來與你交好,這點簡單的習性我都記不住,豈不太沒良心了?」
「噗嗤——」馮晏穎被逗樂,假意嗔了嗔她,「你這張巧嘴兒!從前在姚家時我可就見識過了,反正誰也說不過你!」
水玲瓏笑而不語,內心卻着實感慨,兩年前的馮晏穎是決計開不出這種玩笑的,馮晏穎和董佳琳性子類似,都屬于謹小慎微、察言觀色的小女人,而今董佳琳如何暫且不談,馮晏穎卻越來越像一名在權貴中如魚得水的貴婦了。
枝繁奉上茶蜂蜜檸檬茶,馮晏穎捧起琉璃杯,借着喝茶的空擋細細打量了水玲瓏一番。水玲瓏上穿一件正紅色窄袖直襟上衣,下着一條白底撒花煙羅裙,青絲挽了單髻,斜斜墜於腦後,沒有繁複首飾,只一支紫金鑲珍珠孔雀釵,和手腕上一隻綠寶石金鐲子。比起出閣前的靈秀清麗,眼下的她更多了一分淡雅高貴的少婦風韻,卻又不讓人覺得招搖。可儘管不招搖,也自稱一派泰山崩於頂而面不改色的淡定沉穩。
馮晏穎的心底以極快的速度閃過一絲自卑,明明出身也沒多高貴,還是庶女,為何簡簡單單地便在氣質上將她比了下去?
枝繁又從茶水間端來水果,是一盤西瓜和一串葡萄。
水玲瓏掃了一眼,都不大感興趣,素手端起裝滿枸杞菊花茶的青瓷杯,溫聲道:「智哥兒我天天見,知書達理,身子健壯,佟哥兒我卻好久沒聽說他的消息了,可也高了?」
馮晏穎的眼底泛起絲絲柔和:「智哥兒常和我提起,說妗妗待她是一等一的好,他恨不得住進王府再也不走了呢!」
住着不走,也不知那一下學便往李靖的遊樂場跑的孩子是誰?馮晏穎倒是得了姚大夫人真傳,誇大其詞的本事與日俱增。
水玲瓏淺淺一笑:「也是他乖,討人喜歡。」
馮晏穎用袖子掩住嘴,眼底笑意更甚:「佟哥兒大了,兩歲半的孩子能跑能跳,比他哥哥還調皮,快要把我婆婆折騰瘋了。」
水玲瓏附和道:「我記得第一次見佟哥兒只有半歲的樣子,小小的一團,時間過得真快,這都兩歲半了。」
「可不是?你家的寶貝們也一歲多了呀!」馮晏穎頓了頓,眸光一掃,驚訝道,「對了,怎麼沒看見弘哥兒和湲姐兒?」
水玲瓏和顏悅色道:「在臥室玩,我怕你有事找我,便沒讓他們過來鬧騰。」
馮晏穎沒再強求,而是眼神一閃,含笑說道:「我今兒是和大嫂一起來的,先去天安居看了老太君,這才來看你。」
諸葛汐也來了?
水玲瓏沒忽略馮晏穎眸子裏一閃而過的促狹,笑了笑,又聽得馮晏穎說道:「我找你的確有事兒!」
從荷包里拿出一張摺疊的單子,緩緩打開,笑得看不見眼珠:「阿訣大了,早到該成親的年紀了,我與他說了幾個好人家的女兒,他都一口回絕,起先我還納悶兒他到底怎麼了?後來一細問方知他呀,看上你們家五小姐了!」
水玲瓏不信她真的現在才知道,她若是連這點兒「逼供」的能力都沒有,只怕把不住姚霂那樣的男人吧!但一開始不提,估計是覺得阿訣配不上水玲清,後來不提,大概是認為水玲清無法成為阿訣向上攀爬的助力,現在……就不知她怎麼又同意這門親事了。
水玲瓏拿起單子一看,微微詫異:「二少奶奶……把董佳侍郎納聘的禮單給我過目做什麼?」她又不是秦芳儀,能保住水玲清的婚姻自由還是託了諸葛鈺的福,可嫁娶的具體事宜着實輪不到她插手。
馮晏穎笑得意味深長:「五小姐心裏最敬重你這個大姐,禮單自然要先給你過目的,你滿意了,我再拿去尚書府下聘。」
竟是……這麼在意她的態度!
水玲瓏挑了挑眉,馮晏穎在意她是馮晏穎的事,她插不插手尚書府的禮聘是她的事,她將單子推到馮晏穎手邊,淡淡笑道:「家母健在,我是出了嫁的女兒,這些事項二少奶奶還是過問我母親的好。」
馮晏穎這回沒再堅持,笑盈盈地將單子折好放回荷包:「既如此,我便改日登門尚書府下聘了。」
二人又寒暄了幾句,馮晏穎起身告辭,水玲瓏則孤身去往了天安居,外面日頭太毒,怕曬中暑,是以,她將哥兒、姐兒留在了紫藤院。
「奶奶,那就這麼說定了?」
「嗯,先試試,不行也沒什麼!」
水玲瓏走到老太君的臥房門口,便剛好聽到諸葛汐與老太君在談論定不定什麼的話,她腳步一頓,揚起一抹明媚的笑進入了裏邊:「奶奶,大姐!」
諸葛汐今日穿一件淡金色曳地長裙,外籠一層半透明紗衣,髮髻上點綴幾朵鎏金小珠花,右側簪一支彩鳳步搖,步搖頂端墜下流蘇齊耳,與珍珠明月璫交相輝映,也與她一身華麗金光交相輝映,端的是貴氣天成、艷絕風華。
老太君笑眯眯地招呼她在炕頭坐下,諸葛汐在一旁的杌子上,和顏悅色地打了招呼:「好久不見,你是越發標緻了。」
水玲瓏就笑:「再標緻也美不過大姐,我呢是蒲柳之姿,望秋而落,大姐是松柏之質,經霜彌茂!」
「哎喲喲,這張嘴兒可真不得了,平時沒把小鈺欺負得毫無招架之力吧!」諸葛汐半開玩笑半認真地道,自打有了孩子,她冷漠的性子開朗了不少。
水玲瓏笑得莞爾:「都是他欺負我,難得大姐回趟門子,待會兒可得聽我好生訴訴苦,了解他的十八大罪狀!最好呀,也替我討回公道!」
老太君和諸葛汐就都掩面笑了起來!
末了,諸葛汐用帕子掩了掩唇,戲謔道:「那也是在床上欺負你,你卻當真不喜歡?」
老太君的眼眸一瞪,薄怒般地嗔道:「你這孩子!講這些不害臊的?」
水玲瓏「含羞帶怯」地低下頭,不接話。
「好了,你別再排揎玲瓏,講正事兒!」老太君拉過水玲瓏的手,幽幽說了諸葛汐一句。
諸葛汐仿佛很是吃味兒的樣子:「奶奶偏心玲瓏!罷了罷了,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我再不回來了,遭人嫌棄!」
老太君拿手指點了點她腦門兒,不禁失笑:「你這妮子!嘴皮子也利索起來,今後我是不敢和你們說話了!一個兩個都佔着天大的理兒,誰人也不讓!」
諸葛汐適可而止,談起了正事:「我小侄兒和小侄女兒怎麼樣?」
水玲瓏答道:「哥兒挺皮的,姐兒安靜些,健康狀況都良好。霽哥兒和鑫哥兒呢?都能追着你滿世界跑了吧?」
提到兒子,諸葛汐神采飛揚:「那是!和小鈺小時候一模一樣,簡直累死我了!」
「嫌累你丟過來給我帶!」老太君沒好氣地哼了一聲!
「得了吧您,您有弘哥兒和湲姐兒,哪裏還記得我兒子?」諸葛汐和老太君在一起,話頭似乎特別多,老太君就忍俊不住地笑,諸葛汐也笑了一陣,過後又看向水玲瓏,「玲瓏啊,過幾天我想回來吃晚飯,就像前年那樣露天吃燒烤和自助火鍋吧,我這些日子老念叨,實在是想得緊!」
水玲瓏眨了眨眼,如果她沒記錯,前年吃火鍋和燒烤的時候諸葛汐好像不怎麼喜歡!水玲瓏再看向諸葛汐,四目相對的一瞬,諸葛汐的眼神一閃,水玲瓏的腦海里思緒一閃,記起馮晏穎也是這麼個神色,不由地心頭疑惑,這倆人的葫蘆里究竟賣的什麼藥?
水玲瓏的瞳仁動了動,笑着應下:「好啊,我這兩天便着手準備,嗯,三天後怎麼樣?」
諸葛汐與老太君交換了一個眼神,爾後開心地道:「三天後正好,你姐夫也有空,王妃有孕,就不必請她了。」
講到冷幽茹時,聲線明顯冷了一分,「除她以外,其他人都叫上吧!」
其他人?這範圍……很廣啊!
諸葛汐卻不再提點,留着空間等水玲瓏自個兒琢磨。
水玲瓏暗暗計量了一番,大致有了主意,忽而想起另一件事,便對老太君笑容可掬道:「對了,奶奶,我想和您說件事兒。」
卻說馮晏穎告別水玲瓏後,並未立刻離開王府,而是去往了董佳琳紫荊院。
董佳琳正在縫製仙鶴騰雲的荷包,她自己都記不清這是第幾個,反正她閒來無事就做,做了也不送人,只自己珍藏。
杏兒看着她穿針引線的樣子,微微皺起了眉頭,但對方是主子自己是奴僕,尤其董佳琳沖她發了幾次火以後,她再也不快言快語地與董佳琳起正面衝突了。
「姨娘,姚家二少奶奶來了。」門口,傳來小丫鬟的通傳。
杏兒的眼睛一亮,沒有詫異只有驚喜,快步行至門口將馮晏穎迎了進來:「二少奶奶!您今兒怎麼得空過來了?」動了動眼皮子!
馮晏穎的眸子一緊,冷光閃過,卻和和氣氣地高聲道:「我陪大嫂回門子,順便和世子妃商議一下阿訣與五小姐的親事,這不就跑了一趟?」
董佳琳慌忙放下針線,連同荷包一塊兒塞進了枕頭底下,並迅速調整了表情,站起身走向了門口:「表姐,你來怎麼也不知會我一聲?我好去門口接你!大熱天的,跑來跑去累壞了吧?」
說話間,二人已回了屋內,董佳琳將馮晏穎迎上主位,又拿了團扇替她扇風。
馮晏穎卻直接越過她走到床邊,一把掀翻枕頭,抓起那未繡完的仙鶴騰雲荷包質問道:「這是給誰做的?」
董佳琳的頭皮一麻,訕訕笑道:「給……給郡王做的呀,表姐……你發什麼火?」
馮晏穎冷冷地睨了睨她,俯身從床底下撈出一個小箱子,將裏邊兒的東西全部倒在了地上,有荷包、有絲帕、有暖手捂、有穗子……
董佳琳勃然變色!
馮晏穎拾起暖手捂,目光凜凜,說道:「這也是給郡王的?大冬天都過完了,你怎麼還沒送呢?別告訴我你是打算今年年底送!董佳琳,這兔毛料子我去年十一月就給你了!」
她發怒的聲音不像別的女人那般粗聲粗氣,而似一排綿軟的針,細細尖銳,更加讓人發痛。
董佳琳慕地倒退一步,蒼白着臉道:「表姐……我……」餘光剜了杏兒一眼!
杏兒裝作沒瞧見,反正她最終的主子是馮晏穎,為董佳琳效命也是因為馮晏穎讓她這麼做。
「你瞪她做什麼?難道非得鬧得人盡皆知無法挽回你才甘心嗎?」馮晏穎氣得夠嗆,「我就想不通了,郡王到底哪裏不好,你非得移情別戀?不就是冷落了你一段時間嗎?男人都是需要哄的!他越是冷落你,你越是要想法子博得他的歡心!女人沒辦法在婚後挑三揀四,就像誰也沒辦法選擇自己的出身一樣!你只有一條路走,那就是安分守己地做男人的附庸!
當然,你也不是不能左右男人,可前提是你得征服男人!
董佳琳,你什麼都不做,就窩在房裏異想天開,或悲天憫人,你指望誰來疼惜你一下?」
董佳琳的眼眶一紅,淚珠子吧嗒吧嗒掉了下來!
馮晏穎氣不打一處來,指着她腦門兒嬌喝道:「哭?遇事就知道哭?我要是也像你一樣自甘墮落,姚家哪裏還有我一席生存之地?你和阿訣又哪兒來的屋檐遮風擋雨?」
董佳琳的呼吸一頓,哭聲戛然而止!
馮晏穎按了按額頭,隱忍着道:「你就算不為你自己着想,不為我着想,難道也不替你哥哥着想?當初為了順利抵達京城,他吃了多少苦,又護着你挨了多少打?一個饅頭掰兩瓣,還是把大的那瓣給你!這些,你都不記得了!你就逍遙自在,想怎麼着怎麼着,渾然不顧他的仕途!」
董佳琳心頭一顫,又落下淚來!
馮晏穎恨鐵不成鋼地說道:「你知道姨娘和姑爺勾搭的傳聞會給你哥哥帶來什麼樣的衝擊嗎?我明明白白告訴你,他會被撤銷官職!不僅他倒霉,就連管束妻妾無力的郡王也將受到懲處!而姑爺,他,將以私通罪名被打入大牢!諸葛家和姚家勢必聲名狼藉,太后和皇后將要面臨諸多指責……這一切的一切都是拜你董佳琳所賜!
至於你自己,浸、豬、籠!」
董佳琳雙腿一軟,癱坐在了地上……
「哦,我以為是什麼事兒呢!你祖母身子不好,你回去看看也是應該的……你五妹素來與你親近,眼看着年齡大了要議親,你做長姊的,多回去陪陪她,與她說說為妻之道也好。你如今掌家,不必什麼都過問我的意思。你母妃中年懷孕,風險高,你也必要去找她,我信得過你的能力,且都自己拿主意吧!」老太君慈眉善目地道,「預備哪一天回呢?我好備些薄禮給老太太。」
水玲瓏就道:「多謝奶奶,我提前問問,大概月底才回。」
離開天安居,水玲瓏便吩咐下人着手搬院子的事,雖說紫藤院與墨荷院只一牆之隔,可東西太多,一樣樣整理、一箱箱搬運,一不留神即有可能出岔子。整理完髮現重物多,水玲瓏又叫上了安平,安平樂淘淘地搬進搬出,與大家一起忙到日落西山,總算將事情打點妥當。
水玲瓏給每人賞了十天月錢,大家歡喜謝過。
安平趁人不備,從懷裏掏出一支銀簪子塞到了枝繁手裏。
枝繁不想要,打算還給他,他卻腳底生風,一溜煙兒地跑沒了蹤影!
枝繁氣得咬碎一口銀牙!她才不嫁人!要嫁……也不嫁安平!
今年江南再次發了大水,江南的抗洪搶險工作進行得如火如荼,雖有南水西掉工程,可喀什慶的旱災在去年便得到了控制,不宜接納過多的水,至於蓄洪池和大壩又尚未竣工,南方的汛情再度拉響了警報。各家各戶,紛紛節衣縮食,響應朝廷「杜絕鋪張浪費」的號召。
水玲瓏望着桌上密密麻麻的食譜,提筆蘸了硃砂,圈上「鮑魚」、「杏鮑菇」、「大閘蟹」、「鹿肉」、「甲魚」、「白鱔」、「血燕」,說道:「闔府通知,這些食材免掉,以後膳房都不許購買。」
鍾媽媽接過清單看了看,又道:「那……明天的晚膳,就是大姑奶奶和大姑爺也要回來吃的,其中便有幾樣大小姐你禁掉的食材,若去掉這些,就沒多少拿得出手的了,好歹是待客,太寒酸了落的是王府的顏面,這……要不,等明晚過了再發通知?」
水玲瓏搖頭,正色道:「不了,從即日起開始實行!明天的晚膳也別要這些食材了。顏面不重要,叫人抓住驕奢**的把柄才最為不妙。」
突然想到了什麼,又道,「我柜子裏是不是還有血燕和天山雪蓮的?」
鍾媽媽點頭:「是,世子爺在胡國打仗完畢,從熄族給您帶了兩斤極品血燕和兩株絕品天山雪蓮,你是想吃了是嗎?我今晚燉。」
水玲瓏幽幽地吐了口薄氣:「我就不吃了。老太君和王妃一人一斤血燕、一株天山雪蓮。」
鍾媽媽心疼地蹙眉:「好,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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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荀楓的夢境大家別跳過,裏面很多細節和上一次是不一樣的(實際上他每次夢境都是不一樣的)。上一次的夢境出現在【169】章《震驚的真相,玲瓏》,大家可以對比着看,有線索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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