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o節與民同歡
八月十五,早上起來,軍機處、內務府隨扈大臣同班到寢宮給皇上、皇后祝暇,無非都是一些普天同慶海昇平的套詞兒,這在歷年之中,帝後聽得多了,彼此相視一笑:「今兒個晚上,在獅子山下,與百姓一同賞月的事情,都安排好了嗎?」
「是。臣已經和兩江總督桂良等詳加料理,一切均已經準備停當。」載垣有意湊趣,御前奏答說:「今年的中秋佳節,江寧府城的百姓可真真是有福了,天子與民共賀佳節,這在我天朝,還是第一次哩」
「你也不用弄這些堯天舜日的佳詞兒,朕前天俯准柏葰所請,也是為不要讓此番南幸有絲毫破相處。你們下去之後,告訴各部值守的官員和兵士,今夜的獅子山下,怕是萬頭攢動,不過第一不准打罵、第二不能以武力驅趕,更加不能有任何百姓踩踏、擠傷之事。不要弄到最後,把這普天同慶的日子,弄得惻然不歡,都明白了嗎?」
「是,皇上時時掛念民,信而有徵,奴才等shi奉主子多年,行事之間敢不盡心?此番辦差,奴才等定當謹慎心,並將主子的一番聖意曉諭軍士,讓他們學會規矩,不敢胡來。」
「你們能夠有這樣的心思,不但民感ji,就是朕,也會記在心裏。」說着話,皇帝擺擺手:「朕知道,你們為今晚的差事,一個個都忙的沒有歇好,趁着還有時間,都下去休息一會兒吧,也免得晚上沒有精神。」
聽皇帝語出關切,柏葰幾個心中熱乎乎的,君前不能冷了場面,見沒有旁的要交代,眾人碰頭而出。等到一干大臣如數退了出去,皇帝忙不迭的站了起來:「快,伺候朕更衣,熱死了」
皇后嘻的一笑:「皇上,已經進了八月,您……怎麼還是這麼怕熱啊。」
「不行。江寧不比京中。若是在北京,這樣的天氣是一年中最舒服的時候,倒是在江寧,哎」皇帝摘下台冠,放在一邊,言語中不勝煩惱的樣子。
驚羽快步上前,伺候他去了朝服,口中低聲說道,「皇上如此不耐熱,到了晚上,可怎麼了啊?」
「也只得咬牙忍耐了。好在現在終究已經是早過了立秋節氣,晚上還略能支撐一二。」他苦笑着搖搖頭:「不好辦啊」
皇后幾個和他做夫妻久了,知道皇帝在沒有外人在的場合下,有時候會有一點點的孩子氣,看他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好笑的抿起了嘴bsp;在瞻園用過午膳,休息了片刻,冠袍帶履四執事太監伺候着皇帝換上全掛子的朝服,申正時刻,乘輕步輦出瞻園,已經可以聽見遠近乒乒乓乓響成一片的爆竹聲,到門口換乘容帝、後同乘的欲輅大駕,由三十二名舁夫抬着,從城中而過。
一出瞻園所在的大街口,皇帝微微一愣,道路兩邊一眼望不到頭,跪滿了江寧城的百姓,看見御前shi衛乘着高頭大馬出來,知道御駕就在後面,不待吩咐,海浪般伏了下去:「咸豐皇帝萬歲、萬歲、萬萬歲」
山呼萬歲之聲驚天動地,皇帝感從中來,興奮得臉sè一片紅潤,呼喝了一聲:「六福?」
六福趕忙答應,「奴才在。」
「把欲輅儀架的車簾挑起來。」
「喳。」六福答應一聲,上前挑起了車簾,於是,跪在前排的百姓可以近距離的看到居於其中的皇帝和皇后了,這一下,百姓呼喝萬歲之聲更是壓倒了一切,呼喊聲撞擊着秦淮河的波浪,似乎也要翻滾起來了。
車架一路不停,到了城西北的獅子山下,這裏更是為桂良早已經派下重兵護持,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將提前得到旨意,意圖趕在第一個,以搶到一個好位置貼近天顏的百姓隔離在外,皇帝粗略的看了看,此事天sè依然大亮,山下已經有了不少於萬餘百姓,跪在道旁,迎接聖駕。
本來是該當着乘儀架直上山巔,方才請駕的,不過皇帝突然想起一件事來,吩咐一聲:「朕就在此處下來,秀兒,你先上山,朕等一會兒就到。」
「皇上?這大吉的日子,您……」
「朕要到靜海寺去看看,走走。」
鈕鈷祿氏不知道靜海寺是個什麼所在,看他臉sè不愉,不敢多問,又知道他的脾氣,言出必行,沒有打折扣的餘地,也只好由着他去了。
這是在皇帝的行程中沒有安排的,不過桂良、端華、肅順幾個都是辦老了差事的,也難他們不住。端華任職御前大臣、鑾儀使,吩咐一聲『護駕』帶着御前shi衛先行將皇帝圍攏了起來。
「皇上?」
皇帝的臉sè變得很yin郁,,雖然仍自帶着笑向兩邊越ji動的百姓揮手致意,但一眼看去,就知道那份笑容都是裝出來的左右看了看,「朕想到靜海寺去走走,看看。」
「喳。」桂良跪倒行禮:「皇上有鑒微識古之心,奴才自當景從。容奴才為皇上引路。」
這一會兒的功夫,軍機處幾個人也跟了上來,問清緣由之後,柏葰一皺眉:桂良真是糊塗這樣高興的日子,到靜海寺這種無端令主子心情不爽的地方幹什麼?也不知道攔一攔?
靜海寺坐落在獅子山下,走路非常近,桂良正要派人去寺中通傳,給皇帝看見了:「桂良,你幹什麼?」
「奴才想,聖駕親臨,靜海寺的方丈……」
「不必驚動出家人,朕也不是想去看他們的。帶朕到華嚴樓一觀,其他的地方,朕沒有興趣。」
「喳。」華嚴樓就是英人羅伯特、馬禮遜等人和中方耆英、伊里布等人展開會商的地方,桂良任職兩江多年,這樣的地方當然知道,當下不再多說,也不必做那些無謂的言辭介紹,引着皇帝徑直繞過寺中的大雄寶殿和天王、正佛、觀音等殿宇,到了華嚴樓前:「主子?」
皇帝昂然而入,眾人跟在後面,樓中靜悄悄的,地上打掃得倒是很乾淨,一張比一般的八仙桌更長的紫檀桌案擺放在中間,兩側各放着四把紫檀座椅。
皇帝繞着桌椅走了幾步,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桂良、柏葰、肅順等人魚貫而入,站在門口,靜靜地看着:「這裏……朕早就想來看一看。還早過這一次南幸成議之前。」
「到江寧之後,朕更是想着到寺中一游,終於是近鄉情怯,未敢輕涉半步。柏葰,你可知道,這是為什麼?」
「奴才想,道光二十二年,先皇恩准天朝與英夷之國開放口岸……」
他立刻阻止了柏葰的說話,「桂良,你是兩江總督,你怎麼看當年之事?」
皇帝這樣說話,自然表示心中於柏葰的奏答大為不滿桂良捫心自問,也實在難以作出更合乎聖意的奏答,先一步跪了下來:「皇上,奴才以為,英夷未經教化,處事之間但以武力脅迫,種種唐突天朝之事,難以勝言。幸得先皇高瞻遠矚,德威播於域外,以言感其心,……」
「當年耆英、伊里布幾個,同英酋在這華嚴樓中就兩國國事會商的時候,你們有誰是在場的?」
殿閣中一片靜悄悄,現在在場的所有人幾乎都是新君登基之後,逐一提拔起來的,當年的時候,或者是部院吏,或者是新近之資,不論資歷、年齡、威望,又如何能夠加入這樣重大的國事中?
皇帝左右看了看,嘿聲一笑:「朕在場。」
眾人立時楞住了,道光二十二年的時候阿哥奕詝不過是十齡稚童,怎麼說會在場呢?皇帝用手一指東向一排座椅的最左的一個,「耆英,當時就坐在這裏。中間位置是伊里布,最後一個位置是時任理藩院通譯曹福正所居。」
「可能你們會想,朕當年不過頑童,怎麼會在場參與國事?只是啊,朕說的在場,並非是參與到會商之中,而是十餘年以降,朕每每思及耆英幾個不通外務,又深為英夷火炮之威嚇破了膽子,會商之時,一味媚軟,有辱國威之外念及此情,朕真恨不得早生十數年,即使和英人會商決裂,也斷然不許這喪權辱國的勞什子條約能夠達成,以致順遂了英人一片虎狼之心」
君憂臣辱,聽皇帝語氣大為悲憤,柏葰幾個都跪了下去:「總是臣等shi主無能,上貽先皇之憂。」
「這和你們沒有關係,當年之事,還輪不到你們在今天、朕的面前來承擔罪責。朕在這裏和你們說這些,就是想告訴你們,不論到了任何時候,朕都絕對不能容忍,再有任何一次比類於《江寧條約》的條約簽訂——連出現——朕也絕對不允許」
皇帝的目光在殿中的幾個人身上掃過,慢吞吞的說:「朕就是『天家』,朕說的話就是規矩,爾等都記住了,順遂了朕的心思,成全朕之令名,身家富貴,自然有朕保全;若是不肯成全,si心中各自打着自己的算盤,則三尺之冰,正為爾等所設」
朝月樓上,皇后等得心急,正準備讓李蓮英下去探視一番,聽見下面又響起山呼萬歲之聲,知道是皇帝觀寺歸來了,果然,樓梯上腳步聲起,皇帝慢吞吞的走上樓來,「奴才等叩見皇上。」
「都起來吧。」皇帝擺擺手,示意內shi、太監、宮婢站起身來,自己走到皇后近前落座:「皇上,怎麼去了這許多的辰光?臣妾還想派人去看呢。」
「看什麼?有這麼多人跟着,你還怕朕又換了便裝,si自閒遊嗎?」和皇后輕笑着開了句玩笑,皇帝回過頭來:「都坐吧,今兒個是八月中秋,我和皇后與你們同樓賞月,彼此不議君臣,只談風月。翁心存?」
「臣在。」
「你是江南文壇翹楚,這樣的日子裏,不能無詩,就由你先行口佔一律吧。」
「臣有微才,怎敢在聖主駕前放肆,更加不敢當皇上『江南文壇翹楚』之褒獎。」翁心存在座椅上躬身作答。
皇帝撲哧一笑,「不讓你來,難道讓肅順第一個嗎?你也不必自謙了,就在此行拋磚引欲之道吧。」
「喳。」翁心存答應了一聲,故意思忖了片刻,朗聲yin誦:「秘殿崔嵬拂彩霓,曹司今在殿東西。賡歌太液翻黃鵠,從獵陳倉獲碧ji。曉飲豈知金掌迥,夜yin應訝欲繩低。鈞天雖許人間聽,閶闔門多夢自迷。」
yin誦以畢,翁心存屈身奏答:「臣方才在靜海寺中,聽聞皇上振聾聵聖訓,心有所感。故而作此未稱圓潤之聲,請皇上恕罪。」
皇帝點點頭,「倉促之間,鈎抹添注能夠有這樣的顏sè,也可見朕於你的一語之評,並非是虛妄之詞了。你翁家父子,果然不愧是飽讀詩書之人。」說完他轉頭問皇后,「可聽得明白嗎?」
皇后憨笑着搖搖頭,「臣妾哪兒懂啊?皇上給臣妾分解幾句啊?」
「翁心存這幾句詩,用的都是漢唐的典故,起始的兩句是說朕的才學高不可攀,第二句的殿是在大明宮中,皇帝設宴是在麟德殿,殿西的翰林院;中間的四句除了陳倉從獵,或神物碧ji,是秦文公的故事之外,其他的都是出於漢代的建章宮,漢武帝見黃鵠於太液池而做歌,歌曰:『黃鵠飛兮下建章』,連上下一句從獵陳倉,是說他為朕身邊的近人,游幸必從。」
皇后點點頭,「倒也並不是撒謊呢」說完又問,「那,下面呢?」
「下面寫他在禁中值宿,建章宮有神明台,漢武帝用之來祭仙人,台上有承1u盤,形狀是仙人舒掌,捧銅杯欲杯,承接雲中降落的仙1u。」皇帝一邊說,一邊笑:「其實,所謂的仙1u,不過是一些清晨所得的1u水而已,可嘆劉徹,一代雄主,如此看不開生死大關,只憑這一點,他就比我朝聖祖仁皇帝差得遠了」
肅順在一邊cha話道:「皇上說的是,聖祖仁皇帝開天闢地一代聖祖,不要說漢武不能相比,就是祖龍,也要瞠乎其後依奴才看來,也只有我大清如今的咸豐皇帝陛下,能夠繼武前賢,越古今所有帝王」
「過了,過了。」皇帝大笑着擺手搖頭,「朕有何德行,能夠與聖祖仁皇帝他老人家相提並論?肅順,你這話可太過了。」
「奴才說的一點也不過。奴才shi奉主子多年,深知自皇上登基以來,聖心記掛聖君百姓,以民疾苦為施政第一圭臬,每於地方督撫訓誡之時,也是將此作為要。凡此種種,奴才以為,誠為歷朝所不能及,奴才偶爾翻閱歷朝聖訓,更是從未見此。故而奴才敢說,皇上才是越前賢,我大清,不,是自祖龍以來,第一聖明之主。」
有肅順這樣的一番話,眾人哪敢不附和?一時間朝月樓上頌聖之聲大起,哄得年輕的皇帝不自覺的飄飄然起來。
雖是在朝月樓上君臣共同賞月,所進獻的,全然是由內務府、御膳房伺候,各sè美食流水價送到席間,君臣談笑晏晏,不覺時間過得飛快,肅順回頭看看外面的天sè,已經逐漸暗了下來,一輪如洗的明月升上山巔,照得獅子山下明亮如鏡,配以山腳下載歌載舞的百姓,場面一派歡騰熱烈。
就在這時,樓梯口有個身着公服打扮的漢子,探頭出來,向上張望了幾眼,皇帝和皇后背對着樓口,正在向下揮手,上明下暗,百姓縱使看不真切,不過只是看那一身明黃sè的衣着,天下僅此一份,便知道是皇帝和皇后夫妻兩個,歡呼之聲更加熱烈了。
穿公服的男子輕手輕腳的走到樓上,徑直到了柏葰身旁:「大人?大人?」
周圍的聲音非常嘈雜,柏葰沒有聽見,直到這個人沒奈何的拉了他的袍服一下,才回過頭來:「幹什麼?」
「廣東急電。」
自咸豐四年之後,鐵路、電報線路同期展開,特別是後者,經過三年余的建設,已經建成了一條從廣東延伸到福建、長沙、武漢、江寧、濟南、開封、天津、北京的電報體系,不過一來電報人才稀缺;二來各省督撫大員仍自是不大習慣使用這種新興事物,更多的時候還是靠往來飛奔的驛馬傳遞奏摺,所以線路縱使有,卻還沒有揮其最大的作用。
不過這一次事關緊急,6建瀛還是難得的使用到了電報這種手段傳遞消息。柏葰瞪了來人一眼,拿過電文,內容只有很短的幾句話:「英人尋釁滋事、詳情容後奏答。」
柏葰深深地一皺眉,這樣沒有頭尾的電文,該當如何處理?正在一個猶豫間,皇帝似乎覺察出了什麼,回過頭來:「柏葰?可是有事?」
「皇上,6建瀛有電文從廣東呈遞。」
「拿過來。」皇帝一把接過去,低頭掃了一眼,隨即若有所思的把電文摺疊上,放進袖口,思慮了半晌,展顏一笑:「你們看,這山下的百姓,是如何的興奮啊?」
提前祝中秋節快樂
順便說一聲,佳節期間,會有一點魂,特別是在時間上。請大家原諒。
第30節與民同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