摺子念完,皇帝望望下面跪着的眾人的臉色,問道,「納爾經額,你是直隸總督,一省之首,上馬管軍,下馬管民,於這摺子中所提及的細情,朕想,你是最有體會,並最有發言權的,你說說,曾國藩的這份摺子中所講到的,可是實情?」
「回皇上話,奴才以為,八旗、綠營兵士疏於習練,已成積習,本當痛加裁撤,只是我大清幅員之廣大,天下第若是輕易裁撤兵勇,只恐日後略有兵事,朝中武備不足,難以禦敵於國門之外。」他碰了頭,又說,「至於曾大人在摺子中所說的,奴才以為,當於平日之中命士兵勤加練習,收曾大人所言,『以勞而強』之功。」
「嗯,這是你的意見。柏葰,你是管着兵部的,你怎麼說?」
柏葰深知皇上這一次召見眾位臣工,又把曾國藩的奏摺拿出來交賽尚阿當眾誦讀的聖意若何,只不過裁撤兵勇一事,關係太過重大,他雖然是蒙古勛貴,也不敢輕下斷語,想了想答說:「奴才以為,裁撤兵勇並無不可,只不過,納直督所言也是謀國之論。具體如何決斷,聖心之中早有默運,奴才不敢妄自揣摩。」
皇帝楞了一下,又說道,「朕當然早有決斷,不過今天把它拿出來,就是想聽聽你的意見。」
柏葰聽皇上步步緊逼,心中叫苦,只得向上碰頭答說:「奴才以為,不論是世宗皇帝行以空名坐糧之計,還是高宗皇帝行增兵之法,都是國之大事,也皆交以朝臣廷議。奴才以為,此事是不是也應該交廷臣公議之後,再做道理呢?」
「嗯,你說的也不能算不對。」皇帝沒有追問,轉頭看向賈禎,「賈禎,你怎麼說?」
「臣以為,曾國藩所言皆是的論。八旗兵勇,綠營將士,早已經不復往日威風,正是到了該痛加整頓之時。不過,裁撤之法,臣以為,不當以兵士為第當以武職為先。這些人每每領着朝廷的俸祿,卻上不思為君父分憂,下不能訓練士卒,可稱國之蠹蟲。若是裁撤的話,也應該先裁撤這些人才是。」
皇帝最後才看到曾國藩,「曾國藩,幾位大人的話,你都聽見了嗎?」
「是,臣都聽見了。」
「這份摺子是你上的,於幾位大人話中之意,你是怎麼想的呢?」
「是,臣以為,裁撤兵勇、將士,本是為國汰蕪存菁,增加國家用度之法,臣不敢言所獻乃是良法,不過臣以為,行事之間,當以聖人中庸之道為準。既要去其糟粕,更不能使百姓心生相悖,故而臣以為,裁兵之事,當緩緩而行,不可操之過急。」
「你們都聽見了嗎?」皇帝笑了一下:「你們這些人啊,嘿都起來吧。」
皇帝擺手示意眾人站了起來,他自己也離座而下,背着手繞室踱步:「……心裏多多的想一點朝廷,少要想一點自己的身家利祿若是都能心存此念,便是我大清現在偶有不靖,也不過癬疥之疾,若是沒有這樣一份公心,只怕日後早晚有變生肘腋的那一天真到了那時候,你我君臣,就悔之晚矣了。」
還不等眾人再一次跪倒,皇帝已經輕飄飄的一擺手,「曾國藩留下,其他人都跪安吧。」
皇帝如此恩寵如初,曾國藩又是激動,又是高興,卻有着更多的惶恐
在朝臣面前毫不吝惜於自己的嘉勉之意,甚至在言語中把眾人全都鄙薄了下去,於皇帝這些人不敢有什麼腹誹之意,於自己,可真不知道是福是禍了。
行宮的大殿中只剩下兩個人,皇帝重又走回到御案後面坐下,「曾國藩,你的這份奏摺啊,朕看了好久,也想了好久。其中言辭固然是為國謀的諍言,卻也局限於一城一地之得。略有未盡之意之處,朕不能怪你,很多事,不是你能夠了解和通盤掌握的。」
「是。臣上的這一份摺子,自問也不過是發前人之微,不敢當皇上天語嘉勉。其中舛誤之處,更是不可勝言,只是臣深感皇上天恩如海,不敢不盡抒胸臆。」
「其實,兵制之事,朕當年簡派老六出京與英人接洽之時,就已經略知一二。真可笑,老六到了天津,還以綠營兵士射擊弓箭為喜?殊不知英夷早已經捨棄這等華而不實,效率低下之物,改為使用火槍禦敵了」皇帝摘下頭上的軟帽,撓撓頭頂,「朕當年做皇子的時候,曾經聽皇考說過,英夷以不滿五千人之兵力,在我大清疆土縱橫馳騁,其間固然有八旗綠營兵士疲弱之因,更多的,卻也是英人士兵勤於戰事,精於行伍,武備先進所致。」
「本來呢,我天朝自太祖立國時起,就有火器部隊,更不用提聖祖征剿葛爾丹之際,火炮使用蔚然大觀,只可惜,到了後世子孫,將這些兵甲之事全數拋卻,終於弄成今天這般積重難返。」
「皇上這話請恕臣不敢苟同。」
「哦?」雖然皇帝只說了一個字,其中的詢問之意卻是很明顯的。
「臣以為,我大清朝如今雖偶有邊圉不靖,但是皇上年少英明,勵精圖治,正是大有作為之機,只要皇上聖心堅定,除弊興利,臣以為,皇上所言積重難返之局,當也可迎刃而解。」
皇帝以為他要說什麼忠諫之言哩,不想歸結到最後,還是口出頌聖之語,笑了一下,他繼續說道:「這個嘛,你我暫時不必辯論。朕的意思是說,兵制改革,勢在必行不過不能按照你摺子中所說的,以『缺出不補,用時五年』之法行之。若是那樣的話,五年之中,誰知道又會有什麼樣的變故?既然要做,就要做得徹底,改的有效。」
曾國藩不知道皇帝說的這種『徹底、有效』是指什麼,含糊的碰了個頭,「皇上聖明。」
「明天朕要到天津綠營駐營去看看,其實,不用看朕也知道,其間早已經準備得妥妥噹噹,一待朕離開,又會恢復舊貌。現在能夠看到的,不過是擺樣子的。」皇帝嘆了口氣,「人人都以為皇帝是多麼神聖崇高,殊不知身在這九重之中,想看到一點民間真正的景致,居然也會如此之難?」
曾國藩說,「臣以為,綠營兵勇知曉皇上聖駕親臨,激發天良,認真操演,也是有的。只要他們能夠將這等報國之心秉承下去,也可成為以一當十的虎賁之軍。」
「朕最想看到的,還是新購買的火炮……」說到這裏,皇帝突然問道,「朕讓老六和英國人商議購買火車,並相關產業之事,你知道了嗎?」
「是,臣鄉居歲月,也有幸捧讀皇上聖諭。鐵路之事,在臣看來,實在是功在當下,利在千秋的大善之舉。雖百姓初初未見其效,難免有不諧之聲,日後領會到了,自然也能夠衷心感念聖德。」
「哎。鐵路是一種非常非常重要的物什。不但於國有利,更加於百姓有利。朕想過,將來國家有警,兵士乘坐鐵路,一夜之間四通八達,即可趕製兵燹之地;承平的時候呢?百姓也可以用其為代步工具,更加可以利於商賈使用。比之什麼馬車,什麼漕船,既快且安,實在是利國利民的壯舉哩」
曾國藩抬頭看了一眼,年輕的皇帝臉上滿是興奮之色,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虛擬出來的幻景之中了。他有心想說,鐵路只有一條,如何能夠達成皇上的願望?看皇帝如此興奮,又沉默了下去。
皇帝憧憬片刻,又把話題扯了回來,「至於兵制一事啊,實在是個大問題,朕想,就從這距離京中最近的直隸省開始吧?」
三月十二,皇帝從天津城中起駕,到了位於綠營駐防營地,直隸提督固山貝子奕山率領總兵長瑞,麾下參將副將佐領等人在營門外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君臣大禮:「奴才,恭請皇上聖安歲萬歲萬萬歲」
皇帝面帶和煦的微笑,在御輦上站了起來,「朕安都起來吧。」
「謝皇上。」
進到營中,從轅門外通往大帳的地面上早已經為人清掃得乾乾淨淨,鋪着星星紅的地毯,皇帝落了乘輿,眾星捧月一般請到中央大帳之中,居中而坐,眾人分侍在旁,皇帝隨手從帳中的帥案上取下一支令牌,「朕也曾經看過戲文,內中每有大軍征伐之前,總有一個人,隨手拿下令牌,派兵點將,想不到,朕居然也能夠有這樣一天?」
皇帝有意開玩笑,眾人自然湊趣的哄堂大笑起來。奕山上前一步,跪了下去,「皇上天資英武,本是我大清第一武將,奴才等能夠在皇上麾下以策驅使,本是三生幸事。」
「你不用拍朕的馬屁,兵者國之大事。朕雖然書讀得很多,於這兵法之中也略有所得,不過要說領兵打仗嘛,嘿卻不是看過幾天兵書的人就可以做得到的。在這一點上,朕不及你啊。」
「皇上這樣說,讓奴才何以自處?皇上乃一代明主,文韜武略無所不精,是我朝第一兵法家,奴才這一點微末學識,便是拍馬狂奔也難及皇上於萬一。」
皇帝心中明知道奕山是在拍自己的馬屁,也難免得意之色,微笑着一擺手,「行啦,起來吧。」
奕山爬起身來說:「請皇上更衣,奴才伺候皇演武。」
在大帳後面由內務府搭好的行幄中,皇帝皇上了一襲便裝:醬色小羊皮風毛寧綢褂子,套着件石青寧綢夾袍,配着玫瑰紫巴圖魯背心。由六福虛扶着到了外面,眾人正在等候,還為皇帝準備了一匹烏雲蓋雪的駿馬,上面鞍韂鮮明,明黃色的絲韁,擦得鋥亮的判官頭,看上去威武雄壯。
皇帝自幼好動不好靜,於這等馬上功夫熟稔已極,甩開六福,認住一條馬鐙,翻身上馬,顧盼自雄間得意的一笑,「來人,給恭王也牽一匹馬來,讓他和朕再比試一番奕山?」
「奴才在。」
皇帝坐在馬上,用馬鞭向校軍場盡頭一指,「讓人在那裏樹一面紅旗,從這裏跑過去,繞過旗杆,再回到原地,先到者為勝。」
奕山知道,這兄弟兩個當年在圓明園和西海等地經常縱馬馳騁,呼嘯而過間惹得侍衛、太監齊聲歡呼,想不到在這天津楊村的駐防之地,皇上居然又來了興致?口中答應一聲,命人下去安排了。
奕山有意湊趣,命人也給奕準備的一匹馬,奕先跪倒碰了個頭,這才翻身上馬,拉住了韁繩,「皇上,……」
「今天不議君臣,只談兄弟。老六,你可不許放水,若是贏了我,我有彩頭。」說着話,他在馬上沉吟了一下,「六福?取五兩黃金來。」
身在軍營之中,一切都有內務府伺候,六福到何處去給他找黃金?遲疑了一下,在馬前跪了下來:「萬歲爺,不如記賬吧?王爺若是贏了,金子回京之後再給?」
「也好。」皇帝心情正好,笑着點點頭,「老六,聽見了嗎?贏了哥哥,就有五兩黃金可以拿呢。對了,你們誰想一起來比試的?誰贏了頭名,這五兩黃金就給誰。」
隨扈的大臣互相看看,由賽尚阿出列奏答,「皇上,奴才等自問年老體衰,不能與皇上、王爺風華正茂相比,這一次的比試,還是請恭王和皇上較一日之短長吧。」
皇帝舉目看看,遠處紅旗已經樹好,在風中獵獵飛舞,「好,既然如此,你們讓開。老六,」
「臣在。」
「看見了嗎?繞過那裏,再回到原地,先者為勝,我再說一次,你可不要放水啊?」
「請皇上放心,臣弟一定全力以赴,為皇上賞賜的五兩黃金努力驅策」
「那好,賈禎,你來發令。」
賈禎上前幾步,站到二人的馬後,喊了一聲:「跑」
皇帝一隻手中的韁繩用力抖了一下,口中呼喝一聲:「哈」馬鞭隨之揚起,用力抽打在馬的屁股上,御馬吃痛不過,咆哮一聲,踏起大片的塵土,揚蹄而去。奕不敢怠慢,在後面同樣揚鞭而起,緊緊追趕。
雖然皇上說不讓放水,不過奕就是有再大的膽子,也不敢真的勝過皇上,表面上裝出一副用力追趕的樣子來,實際上卻勒緊絲韁,不讓坐下的駿馬放懷狂奔,眼見得距離稍微拉開了一點,確信沒有問題了,這才手上放鬆力道,任由馬兒奔馳起來。
眨眼間,兩匹馬繞過旗杆,一前一後風馳電掣般又跑回原地,眼看着到了近前,皇帝有意賣弄,用力帶住韁繩,御馬嘯叫一聲,人立而起卻幾乎把一個早已經養尊處優得久了,不再習於此道的大清天子晃得在馬上大大的搖動了一番身體。
總算他身體靈活,拉住韁繩,才不至於掉下馬來,當場出醜饒是如此,也把眾人嚇得不輕,等到馬兒站穩,賽尚阿第一個跑了來,「皇上,您可嚇死奴才了。」說完回頭吩咐:「還不伺候主子爺下馬?」
奕也給嚇了一跳,翻身下馬迎了過來:「皇上……」
「朕沒事。」皇帝勉強笑了一下,踩着侍衛的後背,從馬上下來,嘆了口氣:「當年朕做皇子的時候,騎馬射箭,都不再話下,現在,……」
奕在一邊跪倒答說:「請恕臣弟直言,皇上身擔四海至重,聖躬還是不要輕動的為好。」
「好吧,聽你的。」皇帝苦笑着搖搖頭,「肅順?」
「奴才在。」
「準備鑾駕,朕要親自閱看我大清八旗將士的威風如何。」
「是。」肅順答應一聲,正要下去,從轅門外進來一匹快馬,馬上是一名折差,渾身征塵未脫,進到轅門從還沒有站穩的馬上翻身跳下,快步跑了過來。
賽尚阿第一個迎了過去,和那個人低聲說了幾句話,折差從背後取下一個包裹,雙手遞上。
賽尚阿拿着包裹又回到皇帝身前,跪下把包裹打開,拆掉關防,裏面是兩封奏摺,一份是黃皮請安摺子,一份是白皮奏事摺子,「皇上,廣東急報。」
皇帝取過奏事摺子,是陸建瀛所上的,名為英夷提請照會,修訂條約事》,眼中看,心中想,只是一轉念間,他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忍不住苦笑起來:該來的果然跑不了
賽尚阿等人不知道陸建瀛所上的摺子是什麼內容,在一邊垂手肅立,偷眼看看皇上,一張清秀的瓜子臉上無喜無悲,甚至連摺子也不肯打開來看一眼?
皇帝沉思了片刻,心中暗想,倒是可以藉助這樣一個機會,讓英國人嘗嘗來自後人的凌厲味道,也好讓他們知道,世界之大,不是全憑這等蕞爾小國可以指手畫腳的有心把奏摺傳閱眾人,不過時地皆不相宜,還是等閱兵結束之後再說吧。
想到這裏,他把摺子放在袖口中,半真半假的呵斥道:「肅順?你站在那裏幹什麼?等死嗎?」
第103節兄弟相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