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未時,天色逐漸陰暗了下來,一片彤雲密佈的窗外,有西北風陣陣吹過,預示着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即將落下。皇帝換上一件棗兒紅緞面的白狐皮袍,一面向六福吩咐,「你到膳房看看,有什麼好吃的東西沒有?」
「奴才已經去看過了,有關外進的銀魚、野雞;甘肅進的黃羊;安徽進的冬筍;浙江進的醉蟹;奴才讓他們預備了一個頭號的火鍋。」
「好」皇帝望着彤雲密佈的窗外,慢悠悠的吟道,「『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你通知禎妃,讓她到東暖閣來。和朕一起吃。」
「是」六福知道,在眾多的嬪妃中,禎妃鈕鈷祿氏最是得皇帝喜歡和愛戀,每次有什麼各地督撫新進貢的物品,總要想着給禎妃送過去一份。這一次也不例外。
過了一會兒,雪花終於落了下來,禎妃冒雪而至,皇帝難得的站在門廊下相迎:「你來了?很冷吧?」
「奴才給皇上請安。」不等她跪下去,皇帝拉住了她的手,順勢一提,將她拉了起來:「大冷的天,不必行那麼多的規矩了。」
「是。」鈕鈷祿氏就勢站起,和皇帝走入暖閣,因為是和自己的嬪妃一起用膳,皇帝變通了平常傳膳的那套例行規矩,屋內留下兩名宮女,廊上只是六福伺候,禎妃陪侍着皇帝,淺斟低酌,笑聲不斷地用了一頓十分稱心如意的晚膳。
取過淨水洗手、漱口,有內飾將杯碟拿走,夫妻兩個坐在炕沿說話,不過總是鈕鈷祿氏在說,皇帝在聽:「……聽人說啊,京中出了一檔奇聞。有個從蘇州常熟而來的書生,帶着未過門的妻子到京中來,似乎是為了逃婚之事。」
皇帝有一搭無一搭的聽着,心思全然沒有在這件事上,朦朧閃爍的燭光下,清秀可人的禎妃巧笑倩兮,吐氣如蘭,真正是如同解語花一般。
鈕鈷祿氏說着話,注意到了男人的眼神,嬌靨紅撲撲的一笑:「皇上,奴才在和您說話呢」
「哦,你說,你說,我在聽呢。」男人拉過妻子,把自己的頭枕在她的腿上,聞着沁人的女兒體香,心中大樂:「說嘛?剛才你說什麼來着?」
彼此做夫妻已久,鈕鈷祿氏也放開了懷抱,一邊為皇上梳理着腦後的辮梢,一邊繼續給他講述:「……聽人家說啊,這個書生的岳母嫌貧愛富,想悔婚,將女兒改作他嫁,今兒個到太妃宮中給老人家請安的時候,和太妃說起來,她老人家也說,想不到這等戲台上的段子,竟然真的能夠聽到、看到哩。」
「一樣米養百樣人。不要說是嫌女婿貧窮,意圖悔婚的,就是那等不肯奉養父母,斷絕天良的人,在這世間難道就少了嗎?」
「還有這樣的人嗎?」
「當然有,不過不是很多就是了。」皇帝翻身坐了起來,又有點不好意思的問道:「今天你到太妃那裏去了?可見到什麼人了嗎?」
面前的男人在公是自己的主子,在私是自己的丈夫,鈕鈷祿氏有心勸慰幾句,又自問學不來蘭嬪那般的心思靈動、口齒便給,沉默着從袍服的領口取下手帕,放在手心把玩着,卻沒有說話。
皇帝也覺得有些訕訕然,好端端的,自己提這些做什麼?「好吧,是朕說錯了。我們不要提了,好嗎?」
鈕鈷祿氏也覺得失禮,從炕沿滑到地上,跪了下來:「總是奴才失禮,請皇上責罰。」
「來,不要跪着了。」待她重新坐好,皇帝又說:「其實,朕又何嘗不知道此事乃是大非之舉?不過,秀兒,你是隨朕最久的,有些話,朕也不想瞞你,自從上一次在五福堂中之後,我這心裏啊,總是放不下她……」
「皇上,她……是命婦啊,更不用提還是皇上的長輩,若真的是傳出什麼風聲來,不但於她清譽有辱,便是皇上的千秋令名,奴才也以為大有關隘哩」
皇帝遺憾的搖搖頭,「不談這件事了。」他說:「夜了,睡吧。」
鈕鈷祿氏知道丈夫的脾氣是怎麼樣的,他想得到的東西,不論付出什麼樣的代價,也一定要得到憑自己現在說的幾句話,怕是很難讓他打消這個念頭,心中也實在不願意為那個人影響到夫妻間寒夜難得的親近,當下展顏一笑,命宮女進來,軟榻,夫妻兩個攜手登床,效鴛鴦,交頸而眠。
倭仁不肯聽從孫瑞珍的勸告,執意上了一封彈劾江蘇學政張芾的摺子,:『自我皇上登基以來,於天下各省民情大治,僅以咸豐元年為例,各省上表請於旌表之烈女、貞婦便有四十六人之多,……唯有江南之地,風最盛,道德文章天下矚目,偏從無此等事體上報。可見張芾其人,在任內敷衍差事,未盡整肅教化職責。」
「奴才風聞,進來京中有一軼聞,有江蘇常熟生員李泉,因訂婚之事難諧,罔顧禮教,私相煽動良家女子,逃婚而出……」他把聽聞來的李泉帶着曹玲兒北上逃婚的事情原原本本的記述了一遍,最後寫到,「奴才有鑑於此,更以該省民風不古,張芾任職無能為恥,臣忝掌禮職,不敢不如實奏答。」
皇帝對這封奏摺很感興趣,倒不是為了張芾,而是為了這李泉和曹靈逃婚之舉,不過倭仁摺子中的內容語焉不詳,猜不出個子丑寅卯,當下放在一旁,在第二天和軍機處見面的時候,談起了此事:「……你們有誰知道內情的?」
「回皇上話,此事街談巷議,已成茶餘談資,只是,臣等也是聽聞過此事,於其中內情,並不相知。」
「倒是蠻好笑的。簡直便如同戲台上的橋段了。」皇帝一笑,說:「傳翁心存進來,聽他講講這段尚未完本的《西廂記》。」
於是宣召翁心存到了御前,聽他把李泉和曹靈逃婚的經歷講述一遍,眾人或者嗟嘆,或者好笑,神情不一而足。
皇帝一開始也只是把此事當做趣聞來聽,聽到後來卻沉思起來:「李泉幼年喪父,自不必提;倒是曹家,自從漕運改為海運之後,家境每況愈下,是實情嗎?」
「這,詳情臣也不知。此事臣並未上心,不過如微風過耳而已。」翁心存向上碰頭,又說:「皇上若是有意探究詳情的話,容臣今日回府之後,將李泉等人找來,詳細問清楚,待明日再回奏皇上。」
「看起來確實是個問題。」皇帝的表情很是慎重,他說:「漕運改制,關係江南千萬黎庶,特別是那些靠漕運吃飯的百姓,便如同曹德政一般。軍機處,給陸建瀛廷寄一份諭旨,問問他到底是怎麼回事?若是真的如同李泉所說,此事倒要鄭重以對了。」
「皇上,臣以為不可。」周祖培在人後搭聲了,看大家的視線轉過來,他向前跪行了幾步:「皇上登基伊始,着手推行新政,雖有萬千阻礙,總是聖意如鐵,漕運改制之初尚有人從旁譏諷,而今天所見,皆稱我皇上乃千古以來聖明之君,漕運改為海運,更加是讓天下人拍手稱快的善政這都是皇上居中調配,舉止得當之功。」
「周祖培,朕不用你溜須,想說什麼就說什麼。」
「是。臣正要說到的。」周祖培繼續陳奏:「此等善政,正是為天下人謀福祉之舉,其間便是偶有失措,也是瑕不能掩瑜。更不用提漕幫剩餘之人,也早在我皇上聖心默念之中,大多漕丁感念聖恩,雖暫時失卻生計,也不至因此而流離。是故,臣以為,如曹德政等人,也不過是因為一時蹉跎,而至生活窘迫,卻也萬萬用不到聖心掛念的。」
皇帝不置可否的一笑:「你這話也對,也不對。」卻不肯過多的解釋,看着翁心存問道:「翁心存?」
「臣在。」
「你今天回去之後,問一問李泉和那個什么小姐,主要是問一問漕運改制之後,江南一地的民情。另外,軍機處給陸建瀛發一封諭旨,讓他不要總是在江寧城中坐着,有時間到下面走一走,看一看,了解一番民生疾苦,便是不提如何決斷,只要能夠把信息反饋上來,我等君臣也可以做到有的放矢的處置。總是呆在衙門中,能夠見到什麼真實的民隱、民患?」
「喳。奴才等記下了。」
「至於倭仁上的摺子,張芾在學政任上幾年了?」
「回皇上話,張芾是道光二十九年外放江蘇學政,咸豐二年的時候再度加任一期。到咸豐五年的時候,就是兩任期滿的時候了。」
「他在任上為人、官聲如何?」
張芾的為人很糟糕,這是朝臣的公議,更是清流眼中的繯薄小人。他和王鼎是大同鄉(兩個人都是陝西人),更有師弟之誼,卻依附在穆彰阿門下,使王鼎尸諫之誠竟不得上聞,人品之不堪可見一斑
今天聽皇帝問起,養心殿中沉默了半晌,賈禎答說:「張小浦身為一省學政,省內出了這樣的風化之案,臣以為,正如倭大人所言,他難辭其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