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禮親王離世的消息,皇帝的心中很有點難過。當年在上書房的時候,全齡比這幾個皇子都要大上很多,散課之後哄着自己和五弟、六弟一起玩兒,到今天幽明相隔,人鬼殊途,永無相見之日,想來真讓人覺得傷感。
把全齡的遺折合上,放到書案上:「雖是全齡生前確有過失,但是現在人已經不在了,也就不必再提。不過,此案審理結束之後,若是全齡確實有貪墨之事,他為人賂遺的銀子,要逐筆追回。有一些被他揮霍的,也要命禮王府上還清。」
「喳。」
「禮親王的爵位,看看全齡的兄弟子侄中可有才德優先的,報上來;」皇帝想了想,封一個世襲罔替的王爺是極大的恩典,不能輕貿:「若是實在不成器,就從本支近族中挑選之後報呈上來,朕見一見再說。」
「是!」
「還有,」皇帝的精神從這樣傷感的事情上轉開,談到了另外一件事上。
軍機處在一年之中連續裁撤了兩位重臣,周祖培因為陳孚恩一事建功,補上了他的遺缺,卻在清流中落得個『不顧同僚,功人為己』的惡名。甚是為人不齒。除了他之外,軍機處還空閒下來一個位置,按照慣例,是應該從六部中挑選補上,只是皇帝始終沒有就這件事徵詢,旁的人自然也不敢冒昧。
不過這一次,皇帝卻有心增補了,「軍機處政務繁忙,也是到了應該增補一員的時候了。朕知道你們的夾帶中很有些人物,看看哪個是人品、才幹俱佳的,拿出來我們商議一下?」
祈雋藻和季芝昌都有點怦然心動,他們兩個人一個是北派的領袖,一個是南派的重鎮,本身完全沒有私怨,只是朝堂之中南北兩派雙峰對峙的局面初見端倪,很多事也就由不得自己喜好來決定了。
皇帝沒有說錯,賽尚阿不提,祈、季二人各自的夾袋中都很有些人才可供挑選,不過這時候皇上讓他們提出人選,倒讓他們不好決斷。
京中六部首推吏部,按照往常的慣例,吏部尚書從來都是要掛軍機行走的,不過祈雋藻身兼大學士,管着吏禮兩部,若是再引一名吏部尚書入軍機,則培植黨羽的徵狀就太過明顯了。這樣的問題在季芝昌那裏也是同樣。南派式微已久,他很想援引一名南派的大員進來,只是礙於口舌,不好出言而已。
更有一節是,朝臣之中若論及帝眷,無有過於曾國藩的,而曾國藩又是他的學生,道光十八年的進士,到今天不過十二三年,資歷尚淺,貿然推舉,若是皇上准了便罷,一個不准,自己落得個薦甲用乙,平白的得罪了人,就更加的划不來了。想到這裏,他還是決定把人情賣給祈雋藻:「浦公,皇上若是問及增補之事,一切請您老做主。」
祈雋藻也有左右為難之感,吏部尚書賈禎不論人望,資歷都很可以引為奧援,而且賈禎身為北派大將,若真的能夠把他引到自己旗下,一來為國求賢,二來北派壁壘可成,怎麼想都是有百利而無一害的事情。
不過季芝昌這樣說話,卻不敢全當了真,當下一拱手:「不敢,不敢。正要向九公請教,如今物望所歸,不出曾賈,倘或不能兼收並蓄,取捨之間,請問九公於意云何?」
季芝昌更加深知治一經損一經的道理,所以他不置可否的一笑:「這兩位都是負一時物望,難分軒輊,只好看上頭的意思了。」
這番話對祈雋藻也是一個很大的啟示,凡事『看上頭的意思』,自然是最聰明的做法。
第二天,進到養心殿,見禮已畢,和皇帝談了幾件亟等處置的政務,皇帝就問起了軍機處關於增補人員的想法:「朕昨天說過的事情,你們議過了沒有?」
「是!臣等議過了。臣等公議,不論是資望,才具,無有過於賈禎、曾國藩的。請皇上擇一而用。」
皇帝想了一下,這兩個人都是在意料之中,卻都不是他所要考慮的人選,當下說道:「曾國藩,朕記得他只有四十歲?如此年紀,又是剛剛擔任部務,還是再磨練些時日吧。」
祈雋藻大喜!帝眷正隆的曾國藩不在候選之列,自然就是賈禎了。誰知道皇上慢條斯理的繼續說道:「至於賈禎嘛。他還兼着上書房師傅的職銜,那邊的事情也太過要緊,不宜過多的讓他勞神。」
這便是把兩個人都否決掉了,祈雋藻呆了片刻,立刻向上叩頭:「皇上聖言極是。此等二人或以資歷尚淺,或以旁務繁忙,誠然非樞臣所選。」
季芝昌心中好笑,祈雋藻滿懷熱情,誰知道被皇帝駁回所請,怕也是心頭激盪,只聽他這一番奏答語句之凌亂就可見一斑了!只是,兩個人都給皇帝駁了,帝心所系,可有什麼更恰當的人選嗎?
正在想着,皇帝把話題突然扯開,談到了另外一件事上:「上一年的時候,朕處置了穆彰阿,三朝老臣一朝得咎,朕心中也實有不忍之意。」
軍機處幾個人很是吃了一驚,怎麼突然說起這件事了?難道皇帝有意讓穆彰阿重回樞廷嗎?「你們都是飽讀了詩書的,和光同塵的道理自然懂得,朕也懂得。君臣在一起和和氣氣有多好?何苦弄到最後彼此難看?更且,穆彰阿當年任職上書房總師傅,與朕也有一段師生情誼。這就是為什麼上一年八月的時候,朕會命人為他送去賞賜。」
誰也不知道皇帝突然提起舊事所為何來,養心殿中靜悄悄的,聽着他繼續說道:「朕於穆彰阿並無惡感,只是,他之為人全無人臣本色!軍機處之設,乃是世宗皇帝為處置政務更加有措手之處,使九重天子可以與地方督撫暢通無礙,俾使政事得以解決,民情可以上達。而這,偏生是穆彰阿最欠缺的。皇考生前,深以穆彰阿把持朝政,民情壅於上聞,地方督撫因循苟且,凡事只知君前報喜為憂傷聖懷,本意早將穆彰阿罷斥,怎奈君臣一場,不忍至此。」
眾人自然知道皇帝當面扯謊,不過所言卻也並非虛情,賽尚阿順應主意,當下叩頭:「先皇仁慈為懷,想來,也是想給穆彰阿一個改過的機會。」
「這且不去說它。」皇帝頷首一笑,「朕身居九重,正如剛才所言,全要靠地方督撫將民情上達,朝中百官輔佐處理,方可保我大清江山永固。」說到這裏,他的話題終於拉了回來:「所以,朕想啊,這增補的軍機樞臣,也要從地方挑選提拔。彼者多曾狩牧一方,於民間疾苦見多識廣,所知良多。想來可以增廣朕之見聞,將來政令布施起來,也更加可以做到有的放矢。」
一大篇聖言說完,皇帝歇了口氣,拿起桌上的杯子淺淺的抿了一口:「便如同彭蘊章吧?他在福建學政任上幾年了?」
「回皇上話,彭蘊章任職福建學政,已經有三年之久了。」
「也該到給他換個位置了時候了。嗯?」皇帝輕佻的一笑,「朕看過他道光二十八年上的摺子。也真不愧的名家之後,確實把漕務弊政說到了點子上。朕還能記得其中警句:『漕船衛官需索旗丁日益增多,沿途委員及漕運衙門、倉場花戶皆有費,欲減旗丁幫費,宜探本窮源。又州縣辦漕,應令督撫察其潔己愛民者,每歲酌保一二員;辦理不善者,劾一二員。運漕官及坐糧廳如能潔己剔弊,准漕督、倉場保奏,不稱職者劾罷。』」
他又說,「終究不愧是一門簪纓之後,大有乃祖之風呢!」
彭蘊章的祖父名啟豐,是雍乾朝間名臣之一,他為人只知道做事,於那些官場上慣常的『激言畸行』殊無所知,而且脾性很是古怪:『凡所建設,必開風氣之先,而凡所主張,必與時尚稍殊,若有良友之諍諫,輿論之挽達,則持之益堅。』也就是說,於旁人都認可或者依從的,他偏要頂着來。
乾隆初年,因為雍正留下的爛攤子,政局動盪得很,四年的時候,因為弘皙等人有『逆亂』之舉,乾隆下旨,一眾人等皆賜自盡,處置起來極是辣手。
在這樣的時候,也不知道彭啟豐吃什麼不合的東西,居然上了一個摺子,內中說『弘皙,允祿(莊親王,此案他也被裹挾了進來)等,或以幼年志氣未定,侍貴驕矜;或以昏暴鄙陋,下愚無知之徒,然究系聖祖血胤,伊等不知思念聖祖,我皇上寧不思念皇祖乎?』在他的摺子中洋洋灑灑的陳列數條,最終的請求只是請皇帝免除他等的死罪,改為圈禁,革爵。
乾隆大怒,有心以彭啟豐『身為外臣,語涉天家,所言多有違礙』為由,重重治他的罪,又考慮到一次性處死這麼多的朝廷顯貴,於他的統治不利,便順應所請,將一眾人如數圈禁,革爵。
彭啟豐雖然奏章獲准,卻也給自己惹來了很大的麻煩。皇帝總因為這件事想狠狠地處置他,不過他為人很是勤勉清廉,皇帝抓不到他的錯處,不像于敏中那般捉住一個把柄,御賜『陀羅經被』——內在含義就是賜死——那般處置,最後只能棄而不用。
祈雋藻胡亂的回憶了一番前朝故事,趕忙向上磕頭:「是!聖明無過皇上。彭詠莪幼承庭訓,詩書傳家,雖拙於口才,卻很是謹慎持重,不好激言畸行,正是任事能臣。」
「就這樣吧。軍機處給他發一道廷寄,着彭蘊章回京赴任。」
「喳!」祈雋藻答應一聲,又追問了一句:「臣請皇上的旨意,福建學政一職,可要簡派什麼人接任呢?」
「學政一職,專管教育科舉,更有觀風察吏之責,倒是要認真的想一想。這件事先不急,待朕考慮清楚再說。」
「喳!」
皇帝最後對祈雋藻說道:「今年的天氣熱得早,剛進三月,在這紫禁城裏就有燥熱之感了。朕想,下月初移駕到園子中去。祁相?你是分管禮部的大臣,讓他們妥善準備,具折陳奏。」
「是!老臣明白了,下去之後即刻辦理。」
「就這樣,你們跪安吧。」
第113節彭郎入值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