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睜開眼睛,只覺得今天的天色比平時似乎要亮的多:「什麼時辰了?」
「回萬歲爺的話,剛剛過了寅時。」
「天色很亮啊?」
「是!昨天晚上下了雪,映在窗紙上顯得很亮,其實還早呢。萬歲爺再睡一會兒吧?」
「不睡了。」皇帝翻身坐起,只穿着月白色杭絲短衫的身體瑟縮了一下:「唔,好涼!」
「萬歲爺,當心凍着!」
「不怕……哈秋!哈秋!」皇帝重重的打了兩個噴嚏,揉了下鼻子:「沒什麼的,把衣服拿來。」
在內侍的服侍下穿好衣服,取過青鹽來漱漱口,人也精神了很多,走到養心殿暖閣的窗戶前向外探頭看了看:「唔,好大的雪啊!」
「是呢!」看他心情很是不錯,六福在一邊湊趣的說道:「萬歲爺改元登基,連老天爺也在為咱們大清朝高興,這一場大雪下來,想來今春田裏的收成又會比往年更好了。」
「就盼着是這樣吧。」看着這一片銀白色的世界,皇帝沒來由的動了遊興:「六福?傳西淩阿。」
「萬歲爺,今天不當西大人入值。」
「那,算了,就你和我兩個人一起出去,怎麼樣?」
六福都要哭出來了,平時皇帝偶有微行之事,總還有文慶,載銓或者西淩阿扈從,今天這是在過年之間,紫禁城中除了軍機處有極少數的人值班之外,便只有御前侍衛在職。只是看皇帝的意思,竟似是不準備驚動他們,就帶着自己出去?「萬歲爺,您若是想出去的話,容奴才安排……」
「你怎麼總是要安排?若是要安排的話,朕還要你們做什麼?」皇帝有點動怒,嚇得六福不敢再說,只能順着他的意思,臨出門的時候讓一個養心殿前常服侍的小太監趕緊出去,通知御前侍衛和內大臣華豐,旁的不要多說,只說皇帝出宮了,着人扈從便是。
「六福,你這狗奴才,在說什麼呢?」
「哦,來了,來了!」六福不敢再多說,向小太監揮揮手,自己趕忙追了上去。
雪後寒的天氣,偶爾有風吹過,夾雜着滿地零碎的雪粉撲面打來,走到西華門外,沿着棋盤大街迤邐前行,皇帝可以趁這樣的機會難得的欣賞一番雪後風光,六福可是擔着太大的關係,一路走來頻頻回顧,眼看着有十幾個身着便服的威武漢子身兼前導後護,知道是御前侍衛更衣相隨,心裏才算是踏實了一點。
「萬歲爺,您這是要到哪兒去啊?若是遠的話,容奴才給您安排車駕?」
「我想到南城走走。」皇帝隨口答應着。
「到南城?路還很遠呢?」六福前後看看,又追了一句:「主子爺,還是容奴才給您安排車駕吧?」
皇帝的心中也並沒有什么正式的目的地,只是在紫禁城中呆得膩了,想出來散散心,走出沒有很遠,就覺得腳下有點涼意,粉底緞靴本來就只是為了好看,防寒的功能並非很好,聽六福的話倒讓他心中一動:「安排車駕?這裏安排什麼車駕?」
「主子爺放心,奴才有辦法的。」六福左右打量了一下,對面街角有一間茶坊,先把皇帝請到茶坊中落座,去一去身上的寒意,這邊趕緊向過來扈從的華豐說了幾句,後者命人下去安排不提。
過了一盞熱茶的功夫,一輛藍呢子後檔的馬車駛到茶坊門口,車把式也換上了一個御前侍衛。由六福伺候着登了車,放下車簾:「主子爺,您想到南城,奴才就陪您去南城,不過宮中一大家子人在等着您,不如就不要下車了吧?」
「好吧,就聽你的,不下車了。就在南城轉轉。」
車馬啟行,速度非常的慢,也是為了讓皇帝能夠細細的觀賞。呆在車裏,撩起車簾的一角向外張望,雪已經停了,風卻更大了,路上行人不多,穿着厚重的衣服,步履匆匆而過,這和皇帝心中期望見到的新年到來,普天同慶的景況相去甚遠,一時間也沒有了開始的精神,懶洋洋的放下車簾,坐在那裏閉目養神。
就在此時,外面傳來陣陣大呼小叫的聲響,弄得六福一陣緊張,趕忙撩開車簾探頭問去:「怎麼了,怎麼了?」
「沒事。」趕車的是個三等蝦(滿洲話,侍衛的意思),留着好看的八字鬍,回頭呲牙一樂:「主子爺放寬了心,」他說:「不過是一個外鄉老趕碰翻了人家吃飯的家什,正在吵嚷呢!」
「停下來,我們看看熱鬧。」
侍衛答應一聲,剎住了車,六福撩開車簾退到一旁,讓這位好熱鬧的主子爺看得更清楚一些。
聽幾個人吵吵嚷嚷,他不是很懂他們說的什麼,尤其是那個惹了禍事的年輕人,似乎是湖南口音,周圍的人都分辨不清他在說什麼,更增雜亂。讓坐在車中的年輕人心中好笑:「這樣雞同鴨講,可幾時是個頭啊。」
「主子爺聖明。照奴才看,那個年輕人也是個慳吝的,拿出幾兩銀子來,不就行了嗎?偏生在這裏惹得大家圍觀?傳出去面子上好看不好看?」
聽他說話似乎有什麼未盡之意,皇帝心中有點奇怪:「什麼面子?」
「您不知道?這是戶部左侍郎曾國藩的九弟,叫曾國荃的。」六福很是不屑的撇撇嘴,繼續說道:「整天就知道在南城一帶為曾大人惹禍,弄得周圍人都當笑話看!」
「他就是曾國荃?」皇帝探起身體,認真的打量着,和曾國藩差不多,曾國荃的身材不高,卻很壯實,距離太遠看不大清楚容貌,只是這一口湘音,聽來着實有點費神。
正在看着,曾國藩等人到了。
三言兩語間,曾國藩解決了弟弟和老者的爭端,甘子義看得清清楚楚,滿足的嘆息一聲,又靠到車壁上:「六福,」
「在!」
「等一會兒人散去,我們也下去轉轉,然後就回去吧。」
「是!」六福扒着車簾等了一會兒,見人群逐漸散去,這才扶着皇帝邁步而出,踩着侍衛的後背,落到了地上。不想本已經走開的閻敬銘不知道為什麼居然再度回頭,四目相對,兩個人都愣住了。
看他有要上來行禮的舉動,甘子義趕忙一擺手,制止了他的行動,後者無奈的站在那裏,卻並不肯就此離開,而是猛了拉了一下將欲前行的曾國藩,這一次,連他也看見了。一雙三角眼瞪得老大,不敢置信的望着向自己走過來的萬乘天子,甚至連行禮也忘記了。
甘子義也覺得有點尷尬,去年因為巡幸之事,經常為御史上章彈劾,本來已經有所收斂,朝臣也以為皇帝登基日久,開始變得修生養性,一力苦研聖學,都是心中大為感動。誰知道今天又一次冶遊出宮,做此荒唐之事?而且給曾國藩看見了?怕一番勸諫是跑不了的了!
直到皇帝走近,曾國藩才反應過來,撩起棉袍的下擺就要行大禮,甘子義低聲說了一句:「這是什麼地方?也容得你行大禮?」把曾國藩的動作攔了回去。後者無奈,只得原地屈膝請了個安:「給老爺請安!」
甘子義點點頭,轉眼看向站在旁邊的閻敬銘,呲牙一笑:「我記得我們當初見過面吧?」
「是!臣陝西閻敬銘,給老爺請安!」
「起來吧,都起來吧?」甘子義讓眾人站起來,眼睛在旁邊的兩個人身上打轉,曾國荃他剛才就看見了,他身邊那個身材很高,卻稍顯瘦削的男人卻不認識:「你是?」
「臣,安徽李鴻章,給老爺請安!」
皇帝的臉上飛起一抹意味深長的微笑:「你就是李鴻章啊。是丁末年的進士吧?記得去年五月間,我曾經在太和殿……見過你們呢!」
「是!皇上天語訓教,臣等銘記在心。」李鴻章還是第一次近睹天顏,心中怦怦亂跳,說話也有點不着邊際了。
「你散館之後在哪裏任職?」
「回皇上話。臣在翰林院任職編修,與同僚會同編撰《宣宗實錄》。」
「唔,《實錄》將來是要刊行天下,供讀書人瞻仰先皇聖德的,其事重大,不可掉以輕心啊。」
「是!臣自當謹遵皇上教誨,不敢有片刻懈怠。」
皇帝在和幾個人說着話,六福在他身邊隨侍,眼珠左右打量,街上的行人逐漸多了起來,有些居然已經注意到了這邊的幾個人,正在用好奇的眼神掃視着,趕忙上前半步,小聲說道:「皇上,此處不宜久留,還是請皇上……」
「曾國藩,你住在這裏?」
「回皇上話,微臣陋居就在附近。」
「走!到你府上去坐坐。」
「皇上……?」
「帶路吧,還要我自己找過去嗎?」
曾國藩一則以喜,一則以驚,皇帝駕臨臣子府中,傳揚出去,總是一件無比光榮的事情,只是皇上冶遊出行,還到自己府中,給言官知道了,怕不會考慮到是皇帝主動提出過府小坐,只會認為是自己邀請,這可怎麼是了?
心中胡亂思考着,和曾國荃交代一聲,讓他趕緊回家準備,自己腳下加快,跟在皇帝身邊在前引路,兩個人的身後跟着閻敬銘,李鴻章等人,再後面是一眾御前侍衛,更遠一點是已經得到消息,趕來扈從的九門提督衙門派出來的兵弁。
向小巷深處走了不遠就是曾府,門前掛着一個小小的銘牌:湖南曾寓。
家裏人已經得到曾國荃的通報,大開中門,以歐陽氏為首,帶着長男曾紀澤,長女紀靜,次女紀耀,三女紀琛,連同曾國荃跪倒接駕:「沐恩,曾歐陽氏,攜闔府上下恭請皇上萬福金安!」
皇帝回頭看看曾國藩,示意他為自己作介紹:「這是微臣內人,歐陽氏,這是小犬紀澤,小女紀靜,紀耀,紀琛。這是臣弟國荃。」
皇帝點點頭,舉步走進曾府。曾國藩的家是典型的北京四合院架構,一明兩暗,雖然面積算不上很大,卻修飾的相當整潔,正廳柱子上書寫着一副抱對:世間數百年舊家,無非積德;天下第一件好事,還是讀書。落款是曾麟書書於戊寅秋月。
「這副抱對,是令尊所寫吧?」
「是!此副抱對是臣得中進士之後,家父手書,用以勸誡臣不可驕橫,用心讀書之用。」
「文字雖然淺顯,其意卻也深遠啊!」皇帝滿意的點點頭,在正堂居中而坐,曾國藩等人這才正式在早已經鋪好的紅氈條上跪倒行禮:「臣,曾國藩(閻敬銘,李鴻章)恭請聖安!」
「都起來吧。」皇帝一擺手,示意幾個人站了起來,曾府的家眷和孩子們自然不能入內,在大廳門口垂手肅立,旁的人還好,只有六歲的曾紀琛,天生膽子大,躲在御前侍衛的腿邊,向裏面不停的張望着,在她小小的腦子裏,還不大懂阿爹為什麼要跪倒給中間的年輕人磕頭,覺得很是氣不過的撅起了嘴巴。
皇上面朝着門口,看見一個小小的身影在那晃來晃去,認出了是增紀琛:「那是你的女兒吧?」
曾國藩趕緊回頭看過去,可不是嗎?女兒正扒着侍衛的腿向裏面探頭探腦的呢,趕忙揮揮手,示意孩子走開,卻聽皇帝說:「曾國藩,讓她進來!」
「是!」皇上發話,曾國藩只得過去,把女兒領了進來:「等一會兒記得給皇上磕頭,曉得嗎?」
「為什麼?」
「別問為什麼,記得阿爹的話了沒?」
「記得了!」
把小女領到君前,增紀琛眨眨眼,可愛的偏頭看看:「你是皇上?」
曾國藩大吃一驚,一把按住女兒的小身子就往地下按:「別胡說,快點給皇上磕頭!」
「曾國藩,別難為孩子。」皇帝揮退了他,和小女孩兒四目相對,很正式的點點頭:「是,你問得不錯,朕是皇上。」
「人家說,您可以給別人很大很大的官兒,是不是?」
甘子義揚聲大笑!曾國藩卻嚇得臉都白了!其實不但是他,就是閻敬銘和李鴻章也同時變了顏色,若是讓皇帝認為這些都是家人有意安排的,其罪匪淺啊!
他笑了一會兒,彎腰拉住了增紀琛的小手:「你說得不全對。我確實能夠給人封賞很大很大的官兒,卻也不能無功而賞。嗯,是不是不明白?我問你,你可讀書認字了嗎?」
「認了。阿娘和阿爹,還有九叔都教我認識很多字了。」
「那麼,如果你認字認得多,你阿爹和阿娘,還有你九叔,是不是也會獎勵你?」
「什麼叫獎勵?」
「就是說,誇讚你認字認得多,寫字寫得好之類的話?」
「有的!我寫字寫得可好了。阿娘總是誇獎我的,只是阿爹不經常誇獎我。」
「關於這個,等一會兒我會告訴他,讓他多多的獎賞你。不過這種因為寫字寫得好,認字認得多而帶來的獎賞,便是你自己掙來的,所以,你阿娘才會獎賞你。和剛才我說的一樣,若是有功,自然要賞,就和你剛才問朕的那樣,可以封賞他很大很大的官兒。現在,明白了嗎?」
「我阿爹的字寫得更好,皇上為什麼不能獎賞他很大的官兒呢?」
甘子義第二次大笑起來!
第87節不改荒嬉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