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淮聽出了皇帝話中有免去英使進京之後在行禮方面的種種細節要求,身為御史,此事又是關乎天朝形象,自然不能不進言了:「回皇上話,臣以為,便是皇上恩准英使進京,其跪拜之禮也不可輕易廢除!」
「哦?具體的說說?」
「皇上有志於英夷入城之事話履前約,只需一道詔書傳喻兩廣總督並廣東巡撫,命他二人好生安撫城中百姓,不可有圍觀,攻擊,乃至傷害來人也便是了。允准英夷進京,臣竊竊以為不可!」
「哦?為什麼不可以?」
「天朝百姓自古未見此等樣人,若是於御街之上見此金髮碧眼兒,圍觀之際失卻儀體事小,為英夷笑話我大清子民少見多怪事大;二來,英使進京,若行跪拜之禮,則恐非夷人心中所願,若皇上恩准其免去大禮,則天下眾口籍籍,皆以為我大清……怕了英夷蕞爾小國,今後中外觀瞻,不可不防啊!」
皇帝深深地喘息了幾次,藉此平息了胸口的鬱結之氣,還是保持着那一番笑意盈盈的臉色:「想來,不但是沈淮,這番論調在朝臣之中,也是大有立足之地的吧?卓秉恬?」
「是!臣不敢欺瞞皇上,臣與沈大人所見一同。沈大人所言,皇上不可不防啊。」
「朕本來想找一個更加合適的機會和朝堂之中的諸公一暢胸臆,今天恰逢其便,就在這裏說好了。」
以卓秉恬為首,內閣公署中眾人同時跪了下去:「臣等恭聆聖訓。」
「聖訓嘛,說不上。」皇帝換了個舒服點的姿勢,慢吞吞的一擺手:「據朕知之,英夷雖不經教化,不通王道,凡事但以彼方利益為攸歸,卻也深通信義之道。便如同這一次吧。道光二十七年,耆英與英人達成協議,約定兩年之後再行辦理入城事宜。果然,過了兩年之後,英人前來履約。雖因細故而未得嘗,也很可見夷人性情於一斑。」
「因是之故,朕想,既然夷人並非全然無可取之處,借這一次機會,難道不可以和夷人更多的聯繫嗎?其人縱有百般不是,單指武備一途,難道不就是比我大清兵勇要勝強百倍的嗎?」
皇帝的幾句話讓眾人都有點傻了眼:怎麼居然扯到這件事上去了?皇帝在說話,旁的人又不能阻攔,只得繼續聽着:「當年之事,朕尚在稚齡,所知不多。只是看皇考每每念及我大清兵勇雖也奮勇廝殺,終難敵夷人火力,被迫於江寧換約,以致精神勞損,五內如焚。皇考他老人家自道光二十二年之後,聖躬違和,終至棄天下而去。未始不是和此事憂勞過度有關吧?」
「朕知道的,皇考念茲在茲之事有二:一曰我大清緒統有人;二就是江寧換約之事,始終縈繞心頭,久久不能釋懷。」
「君憂臣辱。老臣當年身為部員,上不能使君父分憂節勞,下不能安萬千黎庶,想來真是慚愧無地。」有卓秉恬的一席話,朝堂之中又跪下了一大片。皇帝倒滿和煦的擺擺手:「都起來吧。」
「是。」
「是以,此次英使進京,朕想若是可行的話,就要和英夷就我大清武備防禦,以及其他事體做一次繼道光二十七年二月初四日與挪威,瑞典國就五口通商章程進行會晤之後,和英人再進行一次會晤!」
卓秉恬隱約覺得皇帝的主張似是而非,正要辯駁幾句,只聽坐在上面的年輕人繼續說道:「至於沈淮所言及的行禮之事。孫瑞珍?」
「臣在!」
「你到江寧去一次,面見英使,把朕的這層意思和他說清楚。告訴他們,若想到天朝帝都投遞國書,第一步要做的就是行跪拜禮。其他細節嘛,倒不妨容讓一二。」
「是!臣明白了。」
「還有,沈淮,曾國藩?」
「臣在!」
「你二人身為副使,隨同前往。」說到這裏,皇帝在內侍的虛扶下站了起來,舉步向外,以卓秉恬之下列隊相送,「哦,」走到公署門口,他又回過頭來,他說:「初四吧,你們三個人遞牌子進來,朕還有幾句交代。」
「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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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值回府,已經是九月初的天氣,卓秉恬卻覺得渾身燥熱,正要吩咐聽差取涼茶來用,門上人來報:「回老爺,袁午橋袁老爺遞手本進來了。」
午橋是袁甲三的字,道光十五年的進士,這一榜人才濟濟,科名早發,京中的如他,如許乃釗,如何桂清,如彭蘊章,如張芾。外省做到督撫大員的如羅惇衍,如黃宗漢,如鄭敦謹,如呂賢基,都是這一科的同年。袁甲三是卓秉恬的學生,硬邦邦的清流。做到禮部給事中。
給事中是一種類似於御史的存在,與監察御史合稱科道,彼此同為言官,有進宮諫諍之責,職掌抄發題本,審核奏章,監察六部、諸寺、府、監公事,還有很特別的一點就是它具有的封駁之權。
這算是一種非常特殊的職務:做臣子的可以有權利慾皇帝的詔諭中出現的或『不合成憲』,或『窒礙難行』以原詔諭封繳,故謂之封駁。當然這不過是一份做出來給天下人看看樣子的,誰也不會,更加不敢把它當真。
不過這一次,袁甲三卻真的動了『封駁』的念頭:皇帝雖貴為天子,卻總是年輕人,一言一行有不妥之處,正要身為臣子的盡到規勸之責。不過他總也是聰明人,事涉天子,豈同等閒?當下拿着墨跡尚未乾涸的折本到了卓府,見老師行禮之後,把折本拿了出來。
卓秉恬接過折本看看:「《恭請皇上敬實學,慎言動,斥蠻夷三事折》。」
文中的措辭相當激烈,一上來就說:「……伏思皇上親政以來,幾近一年矣!刻下之要務,不可不亟講求者,仍不外讀書、勤政二端,敢為我皇上敬陳之:前數年皇上日御弘德殿讀書,心志專一,經史記誦甚熟,讀書看折,孜孜討究,論詩楷法,亦日見精進;近則工夫間斷,每月書房不過數次,且時刻匆促,更難有所裨益,不幾有讀書之名,而無讀書之實乎?」
卓秉恬看到這裏,摘下老花鏡,唇角扯出一絲苦笑:「午橋啊?」
「學生在。」
「皇上每月書房之中,你可是親眼得見?」
「回老師的話,學生不曾親眼得見,只是學生身為給事中,也有風聞奏事的權利,老師認為不妥嗎?」
卓秉恬搖搖頭,卻沒有說話,帶上花鏡繼續向下看:「……伏願我皇上懍遵列祖列宗遺訓,每日辦事之後,仍到書房,計真討論,取從前已讀已講之書,逐日溫習,以思其理;未讀未講之書,從容考究,以擴其識,詩論必求其精通,字畫必求其端整。沉心靜氣,涵養聖德,久而久之,自受益無窮矣!」
「……皇上親政之初,凡仰蒙召對者,莫不謂天稟聰明,清問周至,欽佩同深,氣象為之一振。邇來各部院值日諸臣,未蒙召見,人心又漸懈矣!道光季年,先皇宣宗成皇帝每日召見多至八九起,誠以中外利弊,非博採旁咨,無以得其詳細也。若每見不過一二人,每人泛問三數語,則人才之賢否,政事之得失,何由得悉乎?」
「……夫臣下之趨向,視朝廷為轉移,皇上辦事早,則諸臣莫敢不早;皇上辦事細,則諸臣莫敢不細!不如是則相率偷安,苟且塞責,其流弊有不可勝言者。伏願我皇上仰法祖宗定製,辨色視朝,虛心聽言,實事求是;於披覽章奏之際,必求明其所以然,則事理無不貫通矣。而又勤求法制,屏無益之游觀;軫念時艱,省無名之興作。」
後面的內容不需細看,卓秉恬也知道大約的內容,把折本合上放到一邊,命聽差為袁甲三再換來茶水,又給自己拿來水煙,咕嚕嚕咕嚕嚕的吸了一袋,方始張目開口:「也可以上得。」他慢悠悠的點點頭,一副籌思已熟的神情:「以你的地位,分際,倒是恰好,像我們,就不好開口。」
袁甲三明白,倒不是因為自己是給事中的身份,而是因為怕說了之後不見聽,日後就不好開口了的緣故。聽老師的說話,不但摺子可以上,而且似乎上了之後還會很有效果,就不能不讓他覺得滿足了。
話是這樣說,只是這裏面的文字,難道不會太切直一點嗎?
卓秉恬坦然一笑:「我剛才說過,你的地位,分際,便是偶有言語失當,也可以用身為御史,諫言進呈時,非如此不能為由,想來皇上也不會見責的。」
「是!」袁甲三得到老師的激勵,勇氣大增,從卓府出來回家又認真審閱了一遍,確定沒有違礙之處了,才把摺子遞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