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十八日,皇帝在圓明園九洲清宴叫大起,軍機,御前,六部堂官,甚至是在京中的卓秉恬等人也被傳喚到了園子中見駕。抬眼望過去,觸目都是紅頂子,在品級山前跪倒一大片:「臣等,恭請皇上萬福金安。」
皇帝擺擺手,內侍高聲呼喝:「起!」
「謝皇上。」
「今天叫大起,想來眾卿也知道所為何事。曾國藩一案,刑部援引大不敬例,擬定斬立決的處罰。」皇帝隨手拿起書案上的奏摺看了看,又隨手放下:「朕以為,擬得重了。曾國藩為朕撿拔在身邊,以詞臣聽用,雖於國事並無尺寸之功,卻總還是辦事勤勉,為人小心謹慎。特別是這一次奉旨遠赴桂省,勞苦功高,會同鄭祖琛,閔正鳳等人一體剿滅以洪秀全等莠民為首的邪教組織,功勞甚大。」
「朕於繼位之初便曾經說過,有功者朕不吝爵祿之賞;有過者,朕也絕不會姑息。便如同是曾國藩此次以夾片上呈謝恩折一事,事雖屬大不敬,殊無人臣之禮,然而考慮到他也是事出有因,並非有心於朕躬不敬。故而總要施以仁術,免除他的死罪。」
「皇上處刑,上體天心,不但曾國藩待罪之臣定當心中感激天恩,便是我等也是心悅誠服。」
皇帝沒有搭理祈雋藻溜須拍馬的說話,好整以暇的端起御案上的茶杯喝了一口,把話題引到了另外一件事上,「本年四月間,陳孚恩以軍機大臣之榮尊,全無廉恥,外結言官,賄言買參。朕施以雷霆,中外皆稱陳孚恩辜負君父,失卻朝廷大員儀體,其罪匪淺。朕本當重重處置,只不過念在陳孚恩宣力有年,又是事涉大員,當為其人、為朝廷留幾分體面。是故將其從寬發落,免去陳孚恩本兼各職,遣回江西原籍。」
皇帝的手在書案上重重的拍了一記,聲音也猛的提高了,大聲斥道:「在朕想來,有陳孚恩殷鑑不遠,朝堂中列為臣工自當上體天心,默念朕德。日後再不會有此等事體出現。卻沒有想到,朕於陳孚恩之事之優容,反倒為人誤解,以為朕是那等忠厚懦弱,可欺之主!」
穆彰阿滿頭都是汗水,第一個輕打袍袖跪了下來,眾人有的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正在發愣,只聽皇帝聲調冷冷的繼續說道:「穆彰阿,你身為軍機首輔,每日見朕,便是於曾國藩一事有求懇之意,難道不能直接對朕言講?一定要以書信往來,知會曾國藩?」
「老奴……只是……」
穆彰阿也是有點糊塗了,這時候還不肯免冠請罪,仍要為自己做無謂的辯解,殊不知更遭皇帝厭恨:「只是什麼?朝廷有法例,大臣犯罪自有刑部司官秉公辦理,你身為軍機首輔,暗中通氣,以圖解救,視同僚何在?視朕何在?這便是你精白一心,以侍朕躬的嗎?」
「老奴有罪,老奴有罪!」穆彰阿這一會兒終於緩醒過來,趕忙摘下涼帽放在一邊,伏地叩頭請罪。
於是這一下很多人明白了。皇帝就謝恩折一事大發雷霆,穆彰阿一定是和曾國藩有書信往來,提示他上表請罪。卻益發觸怒了皇帝。
皇帝懶得再多說什麼,徑直從書案上拿起一張前幾天就書寫好的手諭,向前一遞,有內侍接過來,當着眾臣的面高聲朗讀:「朕思用人去邪之道,誠乃人臣首務,任賢不斷則任賢不專。方今天下因循墮廢,可謂極矣!吏治日壞,人心日澆,是朕之過也。然獻替可否,匡朕不逮,則二三大臣之職也。穆彰阿身為大學士,受累朝知遇之恩,不思其難其慎,同德同心,乃保位貪容,妨賢病國,小忠小信,陰柔以售其奸,偽學偽才,揣摩以逢主意。」
這樣的一份手諭把眾人都給嚇傻了,想不到新皇帝平日裏天語溫存,一旦發作起來竟然是這樣的雷霆萬鈞。穆彰阿身為軍機首輔,一說倒台竟然來得這麼快,這麼急!眾人不再胡亂思考,繼續聽着:「……然貽害國家,厥罪維均,若不能力申國法,何以肅綱紀而正人心?又何以使朕不負皇考託付之重?」
念到這裏,內侍合上上諭,再一次退到一邊。皇帝冷冷的向下望着:「穆彰阿,朕本意是想讓周祖培直接到你府上傳旨,又怕天下人說朕是不教而誅。今天朕在這裏,滿朝文武也在,朕上諭中所提及之時,你可有什麼自辯的嗎?」
「老奴有罪,老臣有罪,萬不敢再在君前嘵嘵。只求皇上默察臣心,從未敢稍存慢瀆之心的!」一番話說得斷斷續續,幾不成句,弄得九州清晏殿中一派淒悽慘慘。
「你且回去,閉門思過,不用再到軍機處入值了。回頭,朕還會有旨意給你。」
「臣領旨,謝恩!」
等得穆彰阿出殿而去,皇帝心中輕輕地喟嘆一聲:「朕前些時日翻閱世宗憲皇帝實錄,偶有心得。憲皇帝當政時曾經說過,臣下有無心之過,雖過不罰,有有心之善時,雖善不賞!朕心嚮往之,雖自認德行淺薄,不敢比擬憲皇帝聖明於萬一,卻也以祖宗聖訓奉為圭臬。」
「穆彰阿三朝老臣,一朝得咎,便是朕也是心中不忍。皇考在日之時,待穆彰阿恩寵有加,及朕繼位,也是聞言撫慰,天語勸勉。國事大政顧問垂詢。若真是於曾國藩大不敬事體有求恕之意,難道每天與朕見面的時候就不能提及,以為朕是明思宗那般待大臣如草寇,不殺不足以彰顯天威的亡國之君嗎?」
說到這裏,皇帝的語氣陡然提高了起來:「穆彰阿雖然是曾國藩的座師,卻更加是朕的臣子,這般只顧師弟之誼,全不考慮朕躬的小忠小義,若是出在新入朝堂的草茅新進的後輩身上,也算是情有可原,穆彰阿三朝老臣,目無君父一至若斯,更加的可恨可鄙!」
一開始的時候,皇帝還能夠保持一種冷靜的語調,說到後來,已經是其聲若吼了:「周祖培?阿勒精阿?」
「臣在!」
「穆彰阿一案交由三法司審理,你們兩個人身為刑部尚書,要切實的擔起責任來。若是再有徇情之舉,朕斷不能輕饒!」
「是。臣定當一體大公,萬萬不敢徇情枉法。」這一番威權獨操,賞罰由心的做法,讓群臣第一次認識到天子權威,是而周祖培回答的時候,聲音也不自覺的微微有些顫抖起來。
「再有,便是曾國藩之事。」半真半假的發泄了一通心中的怒火,皇帝把話題又拉了回來:「也是要刑部司官上體朕心,認真處置。」
「是!」
************
失魂落魄的穆彰阿前腳剛剛踏進府門,周祖培乘轎就到了:「有旨,着穆彰阿跪聽!」
「罪臣穆彰阿,恭聆聖訓!」
「奉皇上口諭,有話問你。道光三十年七月二十一日,朕在九州清晏殿叫起,談及轉授戶部左侍郎,加軍機處學習行走曾國藩於謝恩摺奏體大不敬一事時,曾有言道:『此事事乾重大,還是等朕詳加思考之後,再行定奪。』之語。你還記得嗎?」
「是,罪臣記得。」
「等到七月二十三日,朕命周祖培攜聖旨出京,將曾國藩拿入京中,交三法司審明問清,再做決斷。同一天,曾國藩的謝罪折便上呈御前。這其中,可是你與他有書信往來?」
「是!」這時候也容不得穆彰阿抵賴了,只得深深地伏下身去:「罪臣是看曾國藩才堪大用,生恐皇上天顏震怒,……便做出此等不誠不忠之事,請皇上重重責罰,以儆天下臣工效尤。」
周祖培心中有些難過,穆彰阿三朝元老,受先皇倚重可謂深矣。面對新君一紙詔書,便體如篩糠,屏顯蒼老本色,這種兔死狐悲的心境到底是什麼滋味,他也無暇細辯,當下點點頭,朗聲說道:「奉旨!察,穆彰阿忝為朝廷寵臣,累受皇恩,不知誠忠精白事君,見伊子弟有大不敬事體,固有瞻循回護之行,深負朕恩而悖國法,朕以天下為公,豈肯容該員有微功而罔置寬縱?着革去穆彰阿本兼各職,待勘後定罪。欽此!」
「老奴領旨,謝恩!」
傳旨完畢,周祖培上前把穆彰阿攙扶了起來:「鶴翁請起。芝台也是皇命在身不得不爾,還望老中堂不要見怪啊。」
「哪裏,哪裏。」穆彰阿苦笑着搖搖頭,拉住周祖培的手:「芝台兄不必為老夫嗟嘆,雷霆雨露莫非君恩,我很看得開的。哦,請到正廳敘話吧?」
「哦,不了。」周祖培心中苦笑,穆彰阿真正是老糊塗了,自己奉旨問話,又怎麼能在他府上盤桓呢?因便說道:「組培還要回宮向皇上交旨,改日再來拜望老中堂。」
「哦,是,是!是老夫糊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