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就收到了奕欣的摺子:《大沽炮台武備不修折》。把自己在大沽炮台所見所聞都寫在了上面,當然,這等摺子從來都是先抑後揚的文字:「……我大清兵勇久經沙場,自先皇中頁之變後,於整肅一節,深有成效,軍士士氣飽滿,訓練刻苦,技藝嫻熟,當可拱衛京師、我皇上萬無一失。有天津總兵長瑞,大沽炮台管帶滑褚琇等將佐,秉性淳厚,年中風雨無阻,訓飭兵卒,可稱能員。」
先將天津守備誇讚了一番,接下來話題一轉,談到了正題:「奴才巡視以來,深以我朝兵備不修為憂,大沽口炮台乃我朝海防重地,其大炮台五座、土炮台十二座、土壘十三座雖整修一新,然所發射之火炮,射程不過百五十步之遠,殊不能拒敵於國門之外。竊以為亟待整頓、更換,一聞外夷有蠢動跡象,立即操演,方可保無虞。……」
皇帝把這篇內容很短小的摺子看了一會兒,無奈的苦笑起來。登基一年多的時間,他越來越習慣於在處理政務時少動感情,出以冷靜的訣竅。
奕欣出京一次,尚未及和英人會商,就上了這樣一份文字理直氣壯,語句之中大張撻伐的奏章,真不知道等到他和英人見了面會不會鬧出什麼事情來?
和洋人開仗,是一件多麼非同小可的事?看奕欣文中的意思,竟是把勝利全部依託在一些武備的更換上了?
皇帝看得倦了,坐得累了,想得也煩了,放下奏摺,揉揉眼站起身來,想舒散舒散筋骨和心思。六福是一直在注視着他的動態的,這時便趕緊去絞了一把熱手巾來伺候她擦臉,接着端來了一碗燕窩粥,關切地建議:「萬歲爺,要是累的話,不如先歇一會兒?」
皇帝心中一動,走回去再一次拿起奏章,認真的看了一會兒,眼中在看,心中在想:只怕這樣的一份摺子不會是老六有心能夠想得出來的哩!嗯,一定是有人給他作出了指點。這個人是誰呢?不脫寶鋆、李鴻章、桂良等輩。李棠階未必見不及此,不過他為人更加穩重,當不會做此不智之事。
正要在摺子上批示幾句,門帘挑起,內侍走進:「回萬歲爺,文華殿杜大人,戶部曾大人遞牌子進來了。」
「傳。」
杜曾二人這一次是為了山東,河南兩省『河堤失修,堪估議價,鴆料集材,以備整治』事情來請旨的。
這兩個人一個是皇帝的老師,一個是他最看重的大臣,自然與別不同:「免了吧,起來說話,起來說話。六福,給兩位大人般杌子來。」
二人謝恩坐下,皇帝很和煦的微笑着,「你們聯名上的摺子,朕昨天就看過了,這三百六十九萬兩銀子,說多不多,說少也不少。每一毫釐都要用到它該用的地方。現在有那麼一些人,整天就知道慷他人之慨、慷國家之慨,對於這些朝廷撥下來的整治河堤河道的款項,花起來很是不理會它本來是用意是什麼!這一次曾國藩在摺子中提出的辦法就很不錯:除了戶部要拿出一部分,山東,河南的藩司也要拿出一部分。不能總是由朝廷出錢,弄到最後,崽賣爺田不心疼,一到河堤建好了,無人管理,無人照應,過不到幾年,又以風吹日曬,雨雪冰霜侵蝕為名,找朝廷伸手要錢。」
「皇上聖慮周遠,老臣愧不能及。只有用心辦差,讓下面的人知道聖意拳拳,皆在民生大計,想來彼等人但有天良,也不敢、不能、不會將朝廷撥付的銀子挪作他用。」
皇帝無奈的苦笑起來,若是只靠天良,怕是天下再沒有該死之人了!他知道杜受田一生精研理學,腦筋都有些僵化了。只不過礙於他是自己的老師,有些話不好出口而已。
話是這樣說,皇帝心中不以為然,那種『目存笑之』的神情卻也是很顯然的:「朕的意思是,不論這一次派誰去兩省辦理大工,都要警醒一點,不要給那些地方上的蠹吏上下欺瞞,將工款挪移。這一節,要宣示給你們。」
「是。臣等明白了。」
「戶部和工部議過了沒有?這一次的差事讓誰去?」
「上一年老臣奉旨出京探查兩省河堤破損、失修一事,自問人地兩熟,臣想請旨,這一次……」
「這一次杜師傅就不要去了。你的身體不大好,朕是知道的。」皇帝微笑着一擺手,制止杜受田再說下去:「總不能讓人看着朝中只有像您這樣的老人披風冒雨,那些年輕人拿着朝廷的俸祿,卻在京中享樂。」
「老臣……」
「杜師傅,您是於朝廷、於朕都有大功勞的老臣,朕斷不能讓你再受那等餐風沐雨之苦的。這件事不要再說了。」
「是。」杜受田難得的心中漾起一片暖意。皇上登基之後,師弟兩個日漸疏遠,雖然年節賞齎杜府從來都是第一份的,也難以抵消那種漸行漸遠的疏離感,今天聽皇帝又提起當年之事,縱然自己從無恃寵生嬌之心,心裏還是美滋滋的。轉念一想,又很是為自己事君不誠而羞愧起來。
皇帝當然不知道他的心中在想什麼,轉臉看着曾國藩:「曾國藩?」
「是!」曾國藩趕忙躬身答說:「臣和部中司員商議了一下,臣想保薦戶部左侍郎閻敬銘閻大人出京辦差。工部那邊,由工部左侍郎文祥文大人去。」
「也好,這兩個人倒是很合適。不過,閻敬銘在戶部的差事交卸得下嗎?朕知道,自從戶部盜案之後,他很是已經成為你最大的助力了呢。」
皇帝難得的開了一次玩笑,曾國藩卻不敢有輕浮的表現,正容點頭:「是,閻大人處事清晰,決斷分明,正是戶部能員之一。不過,戶部的差事已經越發穩妥,閻大人此時離開,也不妨事的。」
「那就好,你和杜師傅催他們一下,總要趕在雨季到來之前把河堤加固好。山東、河南兩省水患頻仍,貽害無窮啊。」
「臣等遵旨。」
說過了正經事,皇帝轉而談起了旁的事情:「曾國藩,朕看過你前幾天上的摺子,國家正在用人之機,你……朕想,你還是再等過上一段,再請旨回鄉奉母,可好?」
曾國藩的母親江氏太夫人患病已經有一段時間了,起因還是上一年兒子突然被皇帝下旨嚴譴——把老太太嚇病了,一年多的時間裏總是不很見好,前幾天,曾國藩連續上了兩封摺子,請求皇帝允許他暫時交卸戶部的差事,回鄉奉母養病,等到母親病體痊癒,再入京視事——皇帝今天談起的,就是這件事。
曾國藩為母親的事情愁得什麼似的,背地裏不知道落了多少眼淚,此刻聽皇上這樣說話,淚水又忍不住了:「回皇上話,臣小有微才,為先皇撿拔,入仕已逾十載,十年來無一日侍養親闈,今臣母患病在床,倚門期盼兒歸,臣……」
「哎!」皇帝也感覺很為難,難道要告訴他:你母親也沒有很久的時間可以拖延了的話嗎?
真實的歷史中,他的母親就是在咸豐二年一瞑不視的。算算日子,也快到了。而一旦高堂棄世,曾國藩必然要丁憂返鄉——在這承平的時候,是絕對不能奪情的,更何況便是自己想,曾國藩也一定會力辭不就。與其這樣,就不如把他留在自己身邊多一會兒為好。
這種心事是絕對不能和曾國藩說的,甚至連表露出來也絕對不可以,只是太息連連,卻始終不肯放鬆口風。
基福堂中靜了一會兒,杜受田終於開口說話了:「皇上,曾大人之言甚是,雖是忠孝不能兩全,然現今天下承平,皇上宵旰勤勞以安寰宇,種種弊政次第掃除,政令修明,人心團結。」他又說:「是故,臣以為,戶部差事經由曾、閻二位大人努力疏爬,已成不急之務,皇上以孝治天下,當體人臣之孝思,准予他回鄉探母,一待老夫人病體少痊,曾大人自會入朝。屆時,既成全了曾大人的孝心,也可使湘潭曾宅上下,感念聖德。」
「這樣啊?」皇帝沉吟了一會兒,就在這時,曾國藩跪了下來:「臣請皇上允准,以全臣親親之念!」
「你先起來,先起來。」皇帝在這會兒做出了決斷:「這樣吧,我們變通一下。朕給你一個月的假期,你回省一趟,將令堂接到京中來。一來呢,你可以就近照顧;二來,京中的大夫怕總是比湘省的要強一些。嗯,若是有需要的話,朕還會從太醫院派人過去,為老太太診治,你以為如何?」
曾國藩楞了一下,還是杜受田在旁邊拉了一下他的袍袖,他才趕忙再一次跪倒:「皇上對臣天高地厚之恩,臣……帶家母,闔府上下叩謝皇上!」
「那就這樣吧,趕緊準備一下,快去快回,很多事還要你料理呢。」
「喳!」曾國藩深深的叩下頭去:「臣領旨,謝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