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更的梆子聲又響了。
泓綠聽見梆子聲,輕輕俯身,在稚陵跟前低聲勸道:「娘娘,三更了,歇息罷,別熬壞眼睛了。」
勸是如此勸了,眼前人垂着眸撐腮,沒有一點動靜,目光仍停留在攤開的書頁上。
燭光輕曳,暖黃的光暈鍍上她側臉,纖密長睫投下一截陰影,眉眼極好,似是古畫上一枝工筆細細描摹的梨花。
臧夏看不過,索性把桌案上的燭燈舉走,光線頃刻一暗,稚陵才如夢初醒般抬起烏黑的眼睛。
臧夏苦着臉,說:「娘娘!陛下不會來了何必苦等呢。冬夜寒冷,娘娘早些安歇罷。」
稚陵遲緩地向外看了一眼。虛掩着的殿門外,是烏壓壓的深沉夜色,雪片翻飛,今冬的雪似乎來得格外早。
烏夜已深,殿內靜得很,她直了腰身,伸手向臧夏要燈,臧夏抱着燈折身一扭,滿臉不情願,稚陵才輕輕嘆息,「臧夏,給我。」
「娘娘!睡吧。熬過了今日就好了。」臧夏不情不願地將燭燈重新放回桌上,推回原處。
稚陵重新垂眼讀書,一時間卻怎麼也回不到剛剛平靜的心境裏。
今夜,是平西將軍的女兒程繡入宮的日子。程繡直封正四品的婕妤;而她跟了即墨潯三年,也只是個正四品的婕妤。
冬夜,上京城在北,朔風叩窗,匝匝地響着,令她想起了宜陵的冬天——那裏鮮少下雪。
稚陵心緒不寧,合上書,將這本《宜陵夢錄》收在一旁,起身走向窗邊。
如臧夏所言,窗外是漆黑一片的濃夜,間能見到反着光的漫天雪花,遠處那一列七寶琉璃燈未明——即墨潯不會來了。
她躺到床上,靜靜盯着天水碧的紗帳頂蜿蜒繡着的並蒂雙蓮。臧夏熄了燈退下,四下陷入死寂,她試着合上眼睛,朔風正狂,擾得她無法入眠,只能死死地閉眼。
不知過了多久,稚陵忽聽到有細微的動靜。那不像是外頭的風聲,是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她立即驚得睜眼,嗓音里藏着一抹歡喜,輕喚道:「陛下?」
「啊,娘娘,是我,臧夏。」臧夏脆生生的嗓音響起,令稚陵心頭一點驚喜煙消雲散。
「我怕娘娘夜裏畏寒,又抱了一床錦被過來,」臧夏說着走近,替稚陵蓋上錦被,掖好了邊邊角角,才離去。
稚陵這夜再沒能睡着。
雪下得大,微明的雪光照得室里比尋常時候亮得早些。
臧夏一早來侍候她時,倒是喜上眉梢的:「娘娘,聽說陛下昨夜,也沒去昭鸞殿程婕妤那裏。」
稚陵坐在妝鏡前,聞言,微垂下眼睛。
即墨潯年少登極,這兩年裏,一向以聖人的話自省:「少之時,血氣未定,戒之在色。」
他鮮少踏入後宮,即便是自己受寵幸的次數,三年裏不過兩次;旁的妃子,便一次都沒有了。
思索之際,她的手指猶豫摩挲妝奩里的玫瑰金簪。臧夏望見,立即給稚陵簪上,誰知稚陵卻抬手,又將簪好的玫瑰金簪子拔了,輕聲說:「這個太招眼了。」
臧夏嘟囔着:「娘娘說要去見陛下,不招眼些,素素淡淡的,若撞見其他的娘娘不是落了下風嗎?娘娘容貌這樣好,只是整日素淡,哪裏像十八歲呀。」
稚陵簪上白玉釵,未置可否地笑了笑:「陛下說過喜歡素淡些。」
臧夏不吱聲了。
她心底卻不怎麼同意娘娘的話。
娘娘這個年紀的女孩子,分明是最明艷動人的好時光。
她自然曉得娘娘的心事。
娘娘在陛下還是皇子的時候就跟了陛下,是陛下的第一個女人,卻不是他的妻子。
陛下踐祚兩年以來,尚不曾娶妻立後,後位空懸。娘娘她心裏還惦記着皇后的位置。
陛下曾經同一位朝臣說過「賢賢易色」,對妻子要重品德而輕容貌,娘娘便一直記在心底。
「泓綠,東西備好了麼?給程婕妤的禮物,你拿來我過目。」理好妝容,稚陵吩咐道,
泓綠在一邊應着:「娘娘,備好了。」稚陵一一看過,點點頭,才起身向門外走去。
承明殿裏有自個兒的小廚房,燒火備菜的宮女見稚陵來了,立即迎過來:「娘娘——」
臧夏想幫忙,卻曉得稚陵更喜歡親力親為,每日雷打不動的,要親手煲一盅銀耳南瓜百合羹,再親自走一刻鐘的路,到涵元殿送到陛下的案頭上。
她正想着,咣當一聲響,稚陵輕輕抽了一口涼氣,臧夏一看,連忙拉着稚陵的手拿涼水沖了沖,心疼不已:「娘娘,都說奴婢來做」
潔白手指上燙得起了泡,涼水衝過後,隱隱地泛疼,稚陵蹙了蹙眉,等臧夏用絲絹包好了手,看她一臉心疼樣,便笑了笑,寬慰她:「不疼的。」
涵元殿離後宮有一刻鐘的距離,正值冬季,地面覆上厚厚大雪,稚陵穿上雪白鶴氅,背影來瞧,幾乎跟這雪白天地融為一體。
朔風吹卷,泓綠給她撐着傘,但雪又太大,擋不住,沾滿了她烏黑如雲的髮髻,候在涵元殿外等候通傳宣召的時候,細細的雪粒逐漸融化成了小水珠。
「娘娘,」吳總管見她來,客氣地笑了笑,「陛下剛去了後頭練劍,娘娘把東西給老奴就好。」
稚陵聞言,想着大抵是今日大雪,她在路上耽擱了些,往日,她都能趕在他起床練劍之前送來。
她蹙了蹙眉,但卻沒有依言將食盒交給吳總管,只微微一笑,溫聲道:「吳公公,我在此等一等無妨的。」
吳總管忙道:「哎喲,下這麼大雪,哪敢讓娘娘在這兒平白吹風?娘娘心意,老奴一定替娘娘傳到。」說着作勢要從臧夏手裏接了食盒,臧夏卻嘟着嘴一避,嬌嗔說:「吳公公,娘娘都說等等無妨了嘛。」
吳有祿無奈笑說:「老奴是怕冷着娘娘,屆時陛下怪罪呀。」
涵元殿是天子居所,非召不得入,陛下沒有發話,吳有祿他自然也不敢做主讓稚陵進門去。
風雪嗚咽,撲簌簌的,稚陵知道即墨潯每日風雨不輟早起練劍。他一般不喜有人在旁觀看,但她來送銀耳百合羹,便能得這樣一個機會,在他練完劍後,暫代替吳有祿的位置,捏着絹帕給他擦拭額角的汗水。
那個時刻,大抵是離他最近的時候,四下沒有旁人,只有他練過了劍後稍顯急促的喘息聲。即墨潯比她高許多,她需要稍微踮腳。他為了就她,偶爾也微微俯身。
那個時刻好像回到她最初在宜陵見到即墨潯的時候,不曾被這樣多繁瑣的宮廷禮儀重重隔開,她想見到他的時候,從營帳出門往東一拐,走出一會兒便到了他的中軍帳。
她佇立在涵元殿的門前,周圍風雪聲呼嘯,她身姿筆直,這般不知過了多久,裏邊終於來了一個小太監:「婕妤娘娘,陛下宣您進去。」
稚陵陡然從回憶里驚醒過來,眉眼盈盈,霎時間染上一重歡喜,立即從臧夏手裏接了食盒,邁進殿門。
臧夏跟泓綠兩人跟進了殿,但只得在側廳里等候。
稚陵跟着小太監進了第二重門,過此門,是即墨潯一貫練劍的春風台。
稚陵抬眼看去,遠處春風台上積雪灑掃得乾乾淨淨,漢白玉的枱面上,玄衣的少年天子正一柄一柄抽開兵器架上的寶劍觀看。
玄衣勁裝,身姿挺拔,筆立在潔白天地里格外顯眼。
他側顏如削,烏髮高束,玄袍上繡着燦金長龍盤桓的圖案,朔風大雪中,袍擺獵獵鼓動。
此時,他手裏抽開一截寶劍,劍光折射着雪光,閃到稚陵的面前,才叫她驀地回神。
她剛想邁步過去,躊躇着,不敢未經他的允許直接上前去,也不敢叫他,怕壞了他玩賞名劍的興致,便乾等在廊下。
方才在殿外不覺冷,這時候卻覺得絲絲冷意沿着袖口領口蔓延着。稚陵暗暗往袖子裏縮了縮手。
就這樣靜靜等了一會兒,台上人終於放下了最後一柄劍,才轉過身來。稚陵的目光一瞬不移地跟着他身影,他下了台階,步上迴廊,迎面走來。
步履從容,愈來愈近。
玄衣少年眉如墨裁,目若朗星,練劍過後,汗水浸濕了鬢髮。
稚陵已回過神,抿了抿唇,跪下行禮:「陛下萬安。」
即墨潯步子微頓,但並未停下腳步,自然而然從她身側過去,稚陵已看不到他的烏金靴,才聽到朔風聲中有淡淡的磁沉嗓音傳來:「起來吧。來,替朕更衣。」
稚陵微微垂眸,站起來,跟隨他進了殿中,再進到寢殿,吳有祿在這裏候着,即墨潯擺手叫他退到門外。
寢殿裏博山爐燃着幽幽的沉香,香氣瀰漫,宮人們都退下了。
他的呼吸尚劇烈起伏着,衣上沾滿風雪,他隨意地抬手撣了撣。
稚陵靠得近了,即墨潯呼吸間的氣息便灑在她跟前,四周仿佛涌動着噴薄的熱氣,熱得她耳根子都燒起來。
即墨潯張開手臂,由她抬手熟稔地解開了他的玉腰帶,捧着腰帶輕輕掛在一旁檀架上,再解開外袍的系帶。她做來小心翼翼,唯恐碰到他的身體,令他不高興。
「手怎麼傷了?」
即墨潯突然發問,稚陵的指尖一顫,下意識要收回,但被他問了,已不好收回。
稚陵垂着眼,輕聲說:「昨夜點燈添燭時,被燭淚燙到。」
她卻覺即墨潯的視線停留在她的臉上,並不言語,她要繼續解他的衣裳時,他才幽幽說:「真是這樣?」
稚陵心頭一跳,這時才緩緩地抬起眼睛,冷不防與這雙漆黑的眼睛四目相對,她微微張口:「臣妾確是如此,不敢欺瞞陛下。」
她心慌意亂,怎能說早間在煲百合羹的時候,因為想着程繡入宮的事情,一時走神,才燙到了手指。
正當她不知怎麼回答時,即墨潯望着她,語氣柔和了些,道:「下次小心。」除此之外,別無其他寬慰她的話。
稚陵幻想中他能心疼地捧起她的手,仔細給她吹一吹的情形,自然也沒有出現。
她心中只好寬慰自己,她若是做了他的皇后,一定就就能得到了。
請記住本書首發域名:www.dubiqu.com。筆神閣手機版閱讀網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