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飲一啄,莫非前定?
又是一夜夏風吹。
待送走全部那些憤怒不已、咬牙攥拳的各派領袖時,已是清月再入中天、朗星重現高穹之時。
然而,這還只是明面上的放棄離開,那些潛在山林坡野間的暗樁夜行不僅一點沒少,反而還多了數十個新的隱匿於樹叢間的影子,只是乍然間原本野草叢生的荒蕪坡上出現一堆巨石伏木,如此突兀怪誕,莫說是玄淨和尚,單是那些新入廟不過數月的小沙彌,都對着那些因過分擁擠而格外顯目的隱藏不屑地從鼻中哼了一聲,抱着掃把搖頭離去。
佛堂中,白日裏那些擁擠在一處的木椅已被搬回各房,香桌也重歸於佛像前位,燈燭與瓜果花盤重新規規矩矩地擺了滿滿一桌,卻還是沒能完全壓住桌面上那個焚燒過後的痕跡。
桌前的蒲團上,王凡虔誠地合十叩拜,一旁的玄淨和尚則手捻佛珠,口誦真經,二人一立一跪,靜於佛像之前已有大半時辰沒有動作,因而只有楊暾一人百無聊賴地在一旁自己搬了把自已仰面坐躺,昏昏欲睡。
為英雄鄉內屈死的那五十六位前輩超度,這是王凡今早才剛剛想到的主意,不過太緊太急,本就破敗的華嚴寺內也沒有常備那些法器用具,因而只好省略大半設壇齋戒等等的流程,直接請玄淨和尚念誦佛經以禱,自己則跪拜祈請神佛加持。
一開始,楊暾也心生感慨,跪下祈請了一陣,然而身上有傷加上自己也需要對這一整日堪比戲劇的陡折變化消化一陣,他沒能堅持多久,只得在最後對着佛像大拜幾下,便起身坐到椅上去發呆了,腦中還不斷重複着白日時那幅簡直荒誕的場面。
許久後,已酣然入眠半晌的楊暾忽而感覺有人在搖動自己的肩膀,眨巴兩下惺忪睡眼,待眸光凝聚對焦後,目前王凡的面龐才漸漸清晰。身後的玄淨和尚雙手合十唱了句佛號,對着還沒完全清醒的楊暾躬身肅然道:
「楊施主聞《地藏經》而神思縈動離入夢中,想來是心魂脫殼有所領悟,已於真經頌文中窺見佛法奧義,直受地藏菩薩誓願而感,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得得得,老和尚你少打趣我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從來一聽你們那一套晦澀的佛經念叨,沒一會兒就得睡得跟死豬一樣,什麼狗屁的佛法奧義也就你能在睡覺時候還想這些玩意兒了。」
楊暾不耐煩地揮了揮手,換了個躺姿繼續道:
「有話快說有屁快放,明明事兒都已經結了,你還暗中示意讓我們兩個晚上回來一趟來幹嘛?你知不知道為了躲開埋伏在四周的那些圍的跟個鐵桶似的各家各派的暗樁探子我費了多大勁兒?還特意雇了倆人,假扮成我們兩個樣子把那些綴在後面跟蹤的人引跑了,花了不少銀子呢!這筆錢你得給我算算吧?」
王凡聞言卻更先有些愧意,低頭微聲道:
「楊兄,實在是抱歉那時候楊老盟主星夜造訪後留下的,的確是兩本長恨歌,但當初英雄鄉被屠之後,劉老爺只交給了我其中之一,讓我拿着它來華嚴寺,我便以為這就是那本藏着秘辛的書,也漸漸淡忘了此事,卻不曾想唉,現在想起來,他當時說的最後的那一句話,『抱歉燒了你家書房』,恐怕就是暗指那真正內有乾坤的那本長恨歌,早在那時就已經被徹底毀掉,煙消雲散了麻煩楊兄你陪我走這一趟,一路上風吹雨打險境層生,你也受了不少的傷,結果最後卻是這麼一個從一開始就註定了的笑話,我實在是」
說到最後,王凡情緒波動過大,心神激盪下,眶內隱隱有晶瑩流轉,只得立刻抬起手指揉動鼻樑正中壓抑淚感。楊暾見狀先是一愣,怔住片刻後恍然意識到這已是他第二次見對方泣意突生,趕忙端正坐好,寬慰地伸出大手拍着教書夫子的肩膀,沉吟半晌後,臉上露出一個無奈遺憾、但更為釋然放鬆的笑,索性整個人向前探出,一把摟住王凡瘦削的雙肩,呵呵笑道:
「何必呢,王小先生,明明我都還沒什麼表示,你怎麼倒先哭起來了?呃,說實話,若是今日之前我未曾與李真有過一戰,這個結果於我而言,的確不好接受,但是跟那個可恨卻又可悲的不良帥相遇後,我自己也想明白了江湖與朝堂,從來都無法對等,皇天之下,宮闈之外,你我也不過是囿於桎梏中的芸芸眾生、蘆葦螻蟻罷了。蚍蜉撼樹談何易?更何況只是一群貌合神離的蚍蜉」
楊暾輕輕嘆出一口氣,繼續道:
「不過現在想起來,才發現我先前對祖父的不屑有多可笑。我一直當他沒有心機,不懂謀略,最後落下這麼個爛攤子等別人收拾,現在才知道,他是真的算無遺策。想來,在祖父將那兩本長恨歌交給你後就留了後手,一旦朝廷撕毀盟約,對英雄鄉眾父老動手,那便毀掉真正記載長恨劍去向的那一本,而剩下那一本里留下的『散』字,就是意指從今往後,中原江湖不立盟主、不行盟約,各派自守家業,再不用為李唐江山流一滴血、損一毫髮,怎麼亂,怎麼來吧。」
楊暾聲音微沉,其間既有遺憾,更有些對自己過往自大的自嘲,與對那個不知此時是否正在天上慈眉善目對自己淺淡微笑的祖父的懷念與敬佩:
「自然,朝廷也是想要武林亂着為好,畢竟只有這樣他們才能更好地滲透控制利用,可那必須是在他們的監督與規矩下,由他們所操控的混亂,結果現在祖父直接掀了桌子,還給朝廷一個連他們自己都掌握不了的亂象頻生、毫無章法的江湖,如今就算那群天潢貴胄再怎麼看不起我們,一個魚龍混雜、良莠不齊的中原,怎麼也得讓深宮中那位焦頭爛額一陣嘍雖然長恨劍自此音訊全無,再沒有線索蹤影,我也徹底沒了繼承祖父之志,接任盟主的可能,不過能知曉他在去世前為那群姓李的找了這麼個麻煩,倒也不怎麼覺得失落難過。而且」
楊暾站起身來,雙手背後,像是想到什麼般蒼然苦笑,眼眸低垂,無奈道:
「雖然不想承認,但那個李真確實給了我很多啟發:昨夜一戰後,我才知道自己一直以來的執念,其實也並不是落在盟主之位上,而是落在祖父身上,準確點說,是落在祖父當年恣意逍遙、問劍天下的那道英姿之上。今日結果出來前我也問過自己,若是真奪得長恨劍,爭到了盟主之位,我能否如他一般,將這龐大的江湖管理的井井有條,令得人人敬仰?又能否在遭遇家國之危時,成為一個合格的統帥,為了天下不惜此身,雖千萬人吾往矣?」
沉吟半晌,楊暾放聲一笑,繼續道:
「結果很明確——不能啊,根本不能呵,我太清楚自己了,什麼責任情懷啊,都不想背,就想學他成名之前那樣,縱情江湖,鮮衣怒馬,今日上峨眉山切二兩黃梅,飲一升酒,明日去哪個魔門尋釁滋事,斗幾場劍。先前我還想為了祖父與那些冤死之人報仇而爭一爭,現在倒好,祖父自己就把事做完了,哈哈哈哈好啊!既然我一直追的,從來都是那個縱心行劍的祖父,從來都是那『天下宗』三個大字的名號,那沒有那把劍的現在,似乎才是最好的結果。王小先生,莫要愧疚,這些日子的旅程並未白費,能讓我終於清醒過來,認識到自己本心何在,這可是莫大的收穫呢!」
王凡聞言,終是卸下了負擔與不安,淡然一笑,拎起身旁的行囊,說道:
「既然楊兄決定要從此浪跡天涯,那看來我也是沒有什麼選擇了只不過楊兄剛才說自己什麼責任都不想背,那不知先前對在下的承諾,可還作數?」
「呵呵,拿我自己的話堵我?罷了罷了,王小先生啊,嘴皮上的功夫我是真不如你,好在這手上還不算太軟,你要是不嫌棄,」楊暾笑嘻嘻地湊近,不要臉道,「我以後給你當個護衛如何?月錢也不貴,能管我三頓酒肉就行!」
「護衛?呵呵,可我從沒聽過這主人去哪還得跟着護衛走的道理,莫非楊兄意思是,此後的路程,都由我一人來定麼?」
「得得得,將來啊,我跟着你走就是了,不過我之前說的主意那可是認真的,這一路上我給你口述我這些年的闖蕩經歷,你文筆好,寫些個話本出來,咱們哪,到一個地方賣上那麼幾天的話本,再說上一段兒書,絕對是能大賺的買賣!而且遠的不談,單是這些日子的事,那都夠掙一筆大的了!」
「哦?那敢情好,這種美事自然是多多益善,將來咱們的盤纏夠走到哪兒,就看楊兄你這胸腹里,藏了多少故事嘍。」
「哈哈哈哈,那是自然,這你大可放心——」
「咳咳。」
一聲輕微的咳響突兀打斷了二人之間逐漸熱烈起來的討論與玩笑,他們這才恍覺身邊還有一個站了半晌一言不發的老和尚。王凡連忙轉身合十行了個佛禮,連聲抱歉,但楊暾只是無聊地一擺手,說道:
「對了對了,你這老和尚還有事情,快說吧。」
玄淨和尚微微一笑,手捻佛珠,說道:
「見二位心思活潑,不再受這一個虛名外物所擾,老衲也是由衷高興。不過對於之後二位要旅行的地點,老衲倒是有個建議。」
說話間,只見玄淨和尚左手縮回袖中摸索一陣,拿出一張疊放整齊的灰布,將其遞給二人,楊暾皺眉接過,問道:
「這是什麼?」
「在回答這個問題前,還請二位先回答老衲的一個問題:二位可知,楊老盟主在江湖上結友無數,其中也不乏生死之交,為何他在仙逝之前,會將藏有盟主信物去向的如此重要的書冊,放在一個從來名不見經傳的王家的書房之內?」
楊暾眨眨眼,眉團愈深,疑惑道:
「你白天不都說過了?祖父當年初入江湖,武藝低微,後來在一次搏殺中受了重傷,生命垂危,恰好被王小先生的祖父發現,帶回家去悉心救治,調養了半年有餘這才完全恢復,二人因此結下了極深的情義。而後雖然他也得到了數個生死相交的兄弟,卻始終記着當年那個第一次幫他的人。這次之所以將書冊交給他的後人,正是因為書中隱藏的信息除了標註了長恨歌藏匿之處外,還寫明了一處埋藏了一大筆極為珍貴的寶藏的地點,祖父希望可以以這些錢財來償還當年的救命之恩。」
說到此處,楊暾不由得咂咂嘴,顯然對於這筆寶藏的遺失也有些肉疼:
「然而還是人算不如天算,不良人發難,英雄鄉父老被逼無奈只能焚毀了地圖,導致現在無論是長恨劍還是寶藏,都蹤跡全無了怎麼,出家人可是不打誑語的,您一個得道高僧不會告訴我們說之前是在騙人吧?」
「唉,楊施主啊,之前老衲說歸脈散有補氣益血之功效,你便是毫不猶豫地吃了,沒想到在楊施主心中,老衲竟是這般可信嗎?」
此話一出,楊暾剛剛還戲謔的表情頓時僵在臉上,隨即只見他眉頭猛皺,一把攥緊手中的灰布又迅速放鬆,急忙將其展開——
只見布面上清晰完整地紋着一副地圖,其上用墨色標註着一處地點。
「老衲今日一日便連破兩次五戒,真乃罪過罪過先前所述,有真有假,長恨劍的所在的確已然被燒毀,但這筆寶藏,卻是楊老盟主將地圖交予老衲,讓老衲待王家後人至,便將其奉上。阿彌陀佛,楊施主,你如此相信老衲,真是讓老衲大受感動,可是,你怎麼就不能多多信任些你的祖父呢?既是算無遺策,報答救命之恩這般大事,難不成楊老盟主竟會這般粗心大意,不做個兩手準備嗎?」
佛堂之中,一時間寂靜無聲,二人俱是訝然至極,死死盯着地圖,以完全不相信的態度上下翻找了一遍,卻始終沒有發現什麼端倪。楊暾呆若木雞,而後五官扭曲地抬起頭來望向玄淨和尚的老臉,突然覺得就連其上不甚規整的皺紋都霎時間好看了起來:
「老和尚,你,我這哎呦我真是,嘖,不知道說什麼了」
楊暾看着地圖上那一點墨痕,又氣又笑,一時間百感交集,竟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一旁的王凡亦是激動不已,失聲而笑,連喘好幾口氣後才將將定下心神,笑着對玄淨和尚恭敬拜了一拜,懇切感激道:
「多謝大師指點迷津,為我二人開示如此明路,勞煩您將此物事保管如此之久,還不惜為之破了出家人的口戒這,這實在是,大恩大德,無以為報!」
「呵呵,王施主不必在意,老衲說那話,不過是為了在楊施主心裏掙點苦勞罷了,老衲平時也不怎麼注意口德,此事您大可不用如此上心。更何況,錢財乃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走的,那地圖落在老衲房中實在是礙眼的很,今夜能物歸原主卸下此擔,老衲倒是要好好感激二位呢好了,夜露深重本不宜出行,深夜逐客亦非主家當為,不過如今寺廟周圍耳目叢生,天亮之後恐怕更加不好動身,還請二位早點啟程,多多保重吧。哦,對了」
說到此處,玄淨和尚忽的一頓,沉默片刻後,才繼續開口,嗓音中多了幾分不易察覺但不該屬於修佛大成之人的悲愴蒼涼感:
「麻煩二位施主,日後若是拜祭楊老盟主的墳塋,還請替老衲多敬一杯酒吧。」
已然將灰布收好,正欲邁步而出的楊暾身形一顫,僵立片刻,長吁一口氣,回身抱拳,行了個標準的躬身禮,大義凜然道:
「理當如此老和尚,你也多保重。」
玄淨和尚拂須而笑,笑意清朗:
「呵呵,相逢即是緣,相離亦如此,緣起緣滅,不過剎那,二位,老衲最後再多送一句,也算為此緣做個最後的紀念吧」
「楊兄,你聽明白玄淨大師最後那句話是什麼意思了嗎?」
「不知道,聽不懂,佛法高深,且慢慢悟得了。」
山腳下,二人並行,楊暾雙手相疊枕於腦後,大咧咧的樣子一如往常,然而他的心思卻始終流轉若光:一飲一啄,莫非前定?他是清楚這一句意思的,無非便是說這諸般萬象,情緣結解,自有其因果際會使然,而他們二人彼此的相遇相識,這一路上接二連三的遭遇以及最後這看似出人意料的可笑結果,自然亦在冥冥之中便早有定數,那不知去向的長恨劍與此時安然躺在他衣袖內的那捲灰布亦不外如是
很深刻,很奧妙不過他總覺得,那老和尚想強調的並非只有這些唔,莫非是在暗示他下一句的讖言?那就是在閒的沒事瞎操心了,且不論李真一事後他確實已然看輕了那些爭鬥與虛名,就算是自己至今也沒有完全放下,那難不成他楊暾就是這麼個冷血無情、利慾薰心的傢伙?為了個破名頭,最後落得那般眾叛親離、好友盡散的結果若玄淨真是這麼擔心,那確實是有些看不起他的人品了。
此時,有風自遠空乍起,吹動幾片靜雲,恰如當夜,二人相坐坑洞,共憩滿天星斗羅陳。
楊暾抬頭遠望,片刻後,垂首輕笑,大步趕到前方王凡身旁。
蘭因絮果,現業誰深?
什麼狗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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