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長樂宮內發生的一切,除了作為當事人的天子劉盈,以及曹參、王陵等公卿重臣,外人幾乎是一無所知。
但隨着一個個『小道消息』從宮內傳出,朝鮮,便也立時成為了輿論的焦點。
時值季秋,歲首年末之際,整個朝堂都忙於秋收後的核准、繳稅,以及即將到來了元朔朝議的時間點,結束一年辛勤勞作的關中百姓,卻是徹底閒了下來。
托當今劉盈的福,過往這兩年,關中百姓雖稱不上發家致富,卻也基本是不愁溫飽;
暫時不愁吃穿,手上又沒有需要操勞的夥計,冬季也還沒有到來,便也使得長安周圍的百姓,竟有暇在長安附近閒逛。
更過分的,是過去那些飯都吃不飽的糙漢,居然都『富裕』到了能在長安北城,東、西兩市附近的茶館,花足足五錢『巨資』買一碗粗茶湯,然後端着茶吹牛打屁坐一天的程度!
而對於這些個『閒人懶漢』們而言,當下最值得議論的話題,無疑便是宮中傳出的那一樁樁關於朝鮮的『小道消息』······
「嘿!諸君有所不知!」
「這朝鮮,乃自商周交接之時,便已為吾華夏之土!」
眉飛色舞的道出一語,將整個茶館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搶先開口的那糙漢,便開始侃侃而談。
「似是言商紂之時,有賢者三人,其中一人名曰:胥余,為世人敬稱以箕子之名。」
「後商紂失宗廟,武王立周,頗惜胥余之才,遂赦其罪;」
「然胥余此人,乃仗義守節之士,縱得武王寬恕,亦豪言:身殷商之臣,斷不食姬周之粟!」
神情敬佩的一語,頓時惹得茶館內的眾人一陣唏噓感嘆起來,借着糙漢抿茶的功夫,爭相表達起了對箕子胥余的敬佩。
「恥食周粟?」
「——此非伯夷、叔齊之故事?」
伯夷、叔齊兩位殷商宗室,在武王滅商之後『恥食周粟』,最終餓死在首陽山的故事,無疑是當今天下最能佐證『忠於君主、忠於社稷』的往事。
毫不誇張的說:如今的天下百姓,就算不知道劉邦是誰,劉盈算哪根蔥,甚至還不知道如今已是劉漢十三年,也絕對不可能沒聽說過伯夷、叔齊二人的鼎鼎大名!
蓋因為伯夷、叔齊二人對如今的漢室天下,乃至於華夏文明的意義,絲毫不亞於幾十年後牧羊北海的蘇武,甚至更勝一籌!
就連被後世人尊為『孔聖』的孔仲尼,都曾在《論語》中屢次稱讚伯夷、叔齊,說此二人是『不降其志,不辱其身』,更是仁、義、禮、孝最標準的典範!
而仲尼對伯夷、叔齊二人,之所以會有這麼高的評價,顯然不單只是因為『恥食周粟』這件事。
如兄弟二人在父親死去之後,幾次三番互讓孤竹國王位,便被時人稱為『夷齊讓國』;
又如商亡之後,兄弟二人先後離開孤竹國,隱居深山,採薇為食,更是將一個『節』字詮釋的淋漓盡致。
只不過,就算這兄弟二人在出名,將二人的事跡口口相傳,世代傳承下來的,大部分也只是斗字不識一個的窮苦百姓;
又經過近千年的歲月淡化,對於兄弟二人的脾性、經歷,天下人早就一無所知;能記住的,也就只剩下最為經典的『恥食周粟,仗義死節』這一件。
所以,在聽到一個名叫胥余,且與伯夷、叔齊同樣身為殷商子姓宗室,更身處同一時代,終又和伯夷、叔齊一樣『恥食周粟』時,眾人即便是對箕子胥餘一無所知,一股敬佩之意也不由油然而生。
——甭管好人還是壞人,聖賢或者人渣,能為國守節,不惜將自己活活餓死的,再怎麼着,也起碼是個鐵骨錚錚的漢子!
對於類似這種『為國守節』的故事,華夏民族也永遠不會感到漠然。
見眾人的興趣被自己提起,那糙漢臉上只陡然掛上了一抹得意,但嘴上的話,卻也沒停太久。
「諸君皆知:伯夷、叔齊皆乃殷商宗室,然因武王滅商,此二人皆死節於商;」
「及胥余,亦乃殷商宗室,於伯夷、叔齊縱非五服近親,亦當得同祖之血脈。」
「然胥余,幸得伯夷、叔齊之遺蔭······」
「——伯夷、叔齊死守商節,自飢而亡,武王不忍再生殺戮。」
「故聞胥余亦不食周粟,武王便頒詔,敕封胥余於朝鮮,乃曰:朝鮮君。」
「便此,胥余終得以不復伯夷、叔齊之覆轍,得朝鮮之土而自為諸侯,世代罔替,以鎮朝鮮。」
「待戰國之時,天下列國諸侯爭相自王,箕子之後嗣,亦改朝鮮君為朝鮮王,直至秦滅燕。」
「於內,箕子之後皆以『朝鮮王』自居,命其土曰:朝鮮;」
「然朝鮮之南,亦得戰國時所遷之秦、燕遺民,各立馬韓、辰韓、弁韓等國,此輩便謂朝鮮曰:箕子朝鮮······」
聽聞糙漢說到此處,茶館裏的人只長『哦~』了一聲,表示自己終於明白了這朝鮮的來歷。
隨着茶館內的氛圍越來越熱烈,聚集在茶館內,甚至是踮腳站在茶館外,靜靜聆聽糙漢顯擺的身影,也是愈發多了起來。
那糙漢卻是沒有注意到越來越多的人,將這不大的茶館內塞了個滿;
滿是嘚瑟的猛灌一口茶湯,故作神秘的暗自搖了搖頭,就見糙漢深吸一口氣,旋即發出一聲分貝極高的長嘆。
「嗨~~~~~~」
「惜哉。」
「哀哉······」
果不其然,見糙漢這般架勢,頓時就有幾個懂事兒的上前,配合的問了句『咋了?』。
卻見那糙漢又是搖頭一嘆息,才滿是憤憤不平的將大手往面前的木桌上一拍!
「箕子朝鮮,亡了!」
「陛下本有意敕封朝鮮王,聞箕子朝鮮亡國,只雷霆震怒!」
「然陛下發兵征討之意,終尚未得朝堂諸公之附與,只得坐視箕子朝鮮失其國,而無有作為······」
隨着糙漢接連不斷的嘆息聲,茶館內本還算輕鬆地氛圍,頓時就有些凝重了起來。
倒也不是說,此刻坐滿整個茶館的長安百姓,真的對那聽都沒聽說過的箕子朝鮮無比重視;
而是糙漢此言一出,眾人陡然反應過來:這話題,好像從閒談八卦,莫名其妙的偏向了『妄議國政』的方向······
一時間,眾人不由得神色各異的環顧起四周,忐忑不安的面容,表明眾人已經有了各自散去,明哲保身的本能反應;
但看着糙漢一陣接一陣的搖頭嘆息,甚至那碗粗茶,都愣是被糙漢喝出烈酒的架勢,眾人本欲邁出茶館的腿,卻又不由自主的釘在了原地。
在本能的趨勢下,終於有一個人定下心神,重新坐回了作為;
而後,便是如雪花飄落般,眾人一個接一個或坐回座位、或站回自己的位置,將忐忑中仍滿含求知慾的目光,撒向糙漢那刻意裝出落寞狀的身影之上。
「這箕子朝鮮······」
「因何而亡?」
在第一個人發出詢問之後,後來者接踵而至,眾人你一言、我一語,茶館內的氛圍,便再次熱烈了起來。
「是極,箕子朝鮮,乃周武王所封之古國,又怎會亡國於今?」
「莫非,乃匈奴疾馳而襲其都,方滅其國?」
正當眾人眾說紛紛,甚至把箕子朝鮮的鍋都開始甩到匈奴人頭上時,那糙漢終是緩緩搖了搖頭。
不知是後知後覺的反應過來方才,自己的話『有點危險』,還是想繼續賣關子,那糙漢只把身子往前一傾,用前胸貼在木桌前沿,對眾人快速一招手。
「都靠過來些!」
「若是叫外人聽去,俺可是要掉腦袋的!」
此言一出,眾人縱是心驚,也是八卦之心難耐的上前些。
那糙漢則是緩緩伸出一根手指,神情滿是嚴峻的從口中擠出二字。
「臧荼!」
「嗨~~~」
聞『臧荼』二字從糙漢口中道出,眾人只敗興的散開來,徹底對糙漢口中的朝鮮話題沒了興趣。
臧荼?
曾經的燕王臧荼?
那個起兵反叛,然後被先皇劉邦親自平定,順便砍了腦袋的臧荼?
笑話!
——臧荼起兵謀反,而後迅速兵敗身亡,可是漢五年的事!
眼下漢十三年臨近末尾,漢十四年即將來臨,距離漢五年,已經過去了近十年的時間。
如果真按糙漢所說,難不成臧荼真的在腦袋搬家之後,在陰曹地府『隱忍』了近十年,『回來』之後卻不報仇雪恨報復漢家,反而去打什麼箕子朝鮮?
這,根本就說不通嘛!
燕王臧荼當年死後,那可是連墓冢、靈柩都沒有,拿草蓆子一卷,就扔到了亂葬崗!
就算臧荼想『復活』找劉家報仇,那也得向找到當年的那些野狗,好把自己支離破碎的肉體湊湊齊······
被糙漢虎頭蛇尾的一番『演講』敗了性質,眾人也終是克服了好奇心,再次起身,欲四散而去。
卻見那糙漢陡然一急,趕忙從座位上起身,扯開嗓門一號,便讓眾人再次愣在了原地。
「非臧荼!」
「乃臧荼之舊部衛滿,於臧荼敗亡後逃至朝鮮!」
一聽這話,眾人才下定的決心,頓時又有些動搖了起來。
不由自主的齊齊望向那糙漢,又滿是不信任的上下打量一番,眾人終還是留下大半。
至於離開的那一部分人,有的,是害怕糙漢再說出什麼不該說的話,平白牽連了自己;也有的,是單純覺得糙漢講的沒意思,想換個地方聽聽看。
被眾人這麼一下,糙漢也終於是不敢再賣關子了,索性也不再坐下,直接站起身,左腳踩着長椅,右腳直接才在木桌上,急切的講述起了自己了解到的訊息。
「當年臧荼謀反,太祖高皇帝大軍一至,臧荼叛軍立為齏粉!」
「唯獨衛滿此人,陰險狡詐,令麾下殘部易裝假扮民農,方得遁走而東進,以至朝鮮!」
「知衛滿之來由,朝鮮王箕准本不願收容,怎料衛滿蠱惑朝鮮王曰:漢之暴虐,較嬴秦更甚!」
「朝鮮王聞之大驚,於國中臣公相商,終容衛滿藏身於朝鮮西境,以戒吾大漢。」
聽大漢有莫有樣的說到這裏,眾人目光中的不信任也是退散了些,但緊接着,就是一陣陣催促和急迫,湧上茶館眾人的面容。
見此狀況,糙漢也不再繞彎子,甚至都沒再做作的灌茶,繼續說道:「這禍患,便也自此埋下!」
「——今歲開春,衛滿稟奏朝鮮王,曰吾漢家大軍逼近,攻討朝鮮在即!」
「朝鮮王驚而不能自已,朝鮮國臣公亦無良策,便只得問計於衛滿,以得應對之法。」
聞言,眾人只緩緩一點頭,終於認可了糙漢的說法。
——漢軍兵鋒所指,哪怕是謠言中的『兵鋒所指』,也必然會讓當今天下,除匈奴以外的任何一個國家引頸就戮!
這即是客觀存在的事實,也是當今天下,深藏於每一個漢人丈夫心中的自信,和驕傲!
而故事的結局,也隨着糙漢再次掛上唏噓得面容,而臨近尾聲。
「得朝鮮君臣問計,衛滿惡向膽邊生,遂言:漢軍千千萬,朝鮮國小兵寡,不能力敵。」
「而後,衛滿便請奏朝鮮王,引所部臧荼餘孽東進朝鮮國都平壤,相護於朝鮮王箕准左右。」
「怎料那箕准,早已不復先祖箕子胥余之睿,竟聽信衛滿賊子之言;」
「得箕准之允,衛滿引部東進平壤,城門一開,衛滿所部驟然暴起而變!」
「朝鮮君箕准倉皇遁走,南下馬韓,武王封與胥余之箕子朝鮮,亦自此宗廟顛覆,盡亡其國······」
言罷,糙漢似是傾訴欲終於得到了滿足,也不再擺出先前那副『求你們別走,聽我說說』的架勢,只神情落寞的坐下身,又開始搖頭嘆氣了起來。
而茶館裏里外外數十上百號人,雖沒有立刻表達出對衛滿的憤怒、對箕準的同情,但『衛滿渾身上下沒一塊好肉』的印象,卻也在不知不覺之間,悄然湧進了眾人心中······
第0433章 嘿!聽說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