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
「失算了啊······」
朝議結束之後,功侯百官走在退出長樂宮的宮道之上,目光不由自主的鎖定在了丞相蕭何身上。
最終,還是有幾人壯着膽子上前,跟上蕭何的腳步,對蕭何輕聲發出一問。
「蕭相以為,家上擬『忠臣薄』,反使陛下知吾等家中私奴幾多,究竟乃偶得,亦或家上刻意為之?」
語帶心虛的發出一問,眾人便忐忑不安的等候起了蕭何的回答。
聽聞此問,蕭何也悄然回憶起了半個時辰前,發生在長信殿中的那一幕。
天子劉邦,並沒有將多年來,功侯、百官一直在『逃稅』的窗戶紙捅破,而是將這個難題,輕飄飄扔給了太子劉盈。
即便是現在,回想起劉邦方才的原話,以及劉盈給出的答覆,蕭何心悸之餘,也不由對劉盈的表現,有些期待了起來······
「不數歲,太子,已是頗得陛下之姿啊······」
暗自發出一聲感嘆,蕭何也終是從思慮中回過神,望向身側的朝公同僚之時,目光中,隱隱帶上了些許陰鬱。
「諸公卿曹,皆社稷之棟樑,無不得陛下知遇之恩,以擁今之二千石秩祿、數千戶食邑。」
「然過往數歲,諸公皆吝於奴算歲數萬錢,竟使少府之所入愈發捉襟見肘······」
說着,蕭何便稍搖了搖頭,面上也悄然湧上了些許愧意。
「老夫以為,此,非人臣所當為。」
「縱老夫,亦未曾因此勸阻於諸公,此,更老夫有負陛下之信重。」
「老夫欲明日親往少府,以繳去歲未繳之奴算。」
語調低沉的道出此語,蕭何便輕輕皺起眉,望向開口提問的汁方侯雍齒。
「及家上擬《忠良薄》,本意,乃為吾等請功於陛下當面;汁方侯斷無因此,而猜忌於家上之禮。」
「——縱此事,確乃家上刻意為之,吾等身為人臣,亦當恭而受之。」
聽聞蕭何給出這樣的答覆,圍聚上來的朝臣百官,面上那抹僥倖終是悄然退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抹肉眼可見的心虛,以及些許若隱若現的不甘。
雍齒卻是毫無顧忌的擺出了一副肉痛的神情,仍不死心的再上前些,對蕭何稍一拱手。
「蕭相所言,確有理。」
「然縱如此,當亦不至蕭相親往少府,補繳奴算之地?」
說着,雍齒甚至神情貪婪的舔了舔嘴唇,又道:「方才,陛下不言:此事,由監國太子全權理之,陛下概不過問?」
「又家上言:往數歲,關東戰亂不休,朝臣之俸祿、功侯之食祿皆多有不足;奴算之事,可暫不論?」
聽着雍齒面帶期翼的道出此語,圍聚於蕭何身側的眾人目光中,也是不由流露出些許期待。
奴算,也就是『奴稅』,聽上去是不多,每人五算,即六百錢。
但仔細一想,這比看似不多的『奴稅』,對於家中私奴普遍達到數十人的朝臣、功侯而言,卻是一筆相當龐大的開支。
——奴算,可不是說每個奴隸一輩子,只需要叫六百錢,而是每人每年六百錢!
就拿如今朝堂之上,家底最為殷實蕭何距離:蕭何家中,男奴、女姬近二百人,每年的奴算,那就是將近十二萬錢!
要知道如今,即便是尋常百姓、農戶之家,每歲所需要繳納的口算,也不過是每戶一算,即一百二十錢。
也就是說,根據《漢律》所規定的奴算,每一個奴隸所需要繳納的稅算,和五戶農民所需要繳納的口算相等。
而蕭何每年所需要繳納的奴算十二萬錢,已經超過了朝堂對於『中產之家』的判定標準:家貲超過十萬錢······
當然,即便每年要交一個中產之家的資產入少府,對於食祿萬石、食邑萬戶的蕭何來說,也是絲毫沒有壓力。
但對於其他人,尤其是那些徹侯食邑不過一、二千,甚至直接沒有徹侯爵位,只有二千石俸祿的朝臣而言,這筆奴算,卻是高到令人咂舌!
便拿如今朝中,唯一一位無徹侯之爵傍身的九卿:少府陽城延舉例:
——作為當朝九卿,好歹也是中二千石的高官,陽城延家中,總得有三兩個門童,四五個家丁、老媽子,一兩個車夫,以及一個信得過的老夥計吧?
別說陽城延了,如今長安,凡是秩比能達到千石,有資格參與朝議的朝臣,家中也基本都是這個配置。
這,已經算是最簡易的『超低配』了。
可即便是超低配,就這十幾二十來口人,每年所需要繳納的奴算,那就是上萬錢之多!
或許有人會說了:中二千石俸祿,每年得祿米二千一百六十石,作價上百萬錢,難道連這一萬多錢的奴算,都掏不起了?
這,就是問題的關鍵所在了。
——奴隸,除了要繳納奴算,他還得吃糧······
除了吃糧,還得逢年過節,或者家中有貴客登門時,給換個新衣,好裝扮門臉。
這樣算下來,二十個奴隸每年所需的『維護成本』,那就是近六百石糧食。
奴隸都有如此耗費,那家中妻小,自然也沒有省吃儉用的道理——三五個妻妾,七八個兒女,一年吃喝拉撒用掉五百石糧食,完全不在話下。
就這麼簡單一算,陽城延兩千多石的俸祿,就被家中的奴隸、妻小用去大半。
剩下的一半,也並非沒有去處。
——好歹是個朝臣,陽城延總得應酬吧?
——朝中同僚有個紅白之事,陽城延總得準備個禮物吧?
再加上平日裏的禮尚往來、人情來往,陽城延二千一百六十石的年俸,能夠用就很了不起了!
在這種情況下,平白多出來一筆每年上萬錢的奴算,陽城延能怎麼辦?
如果厚道些,那自然是省吃儉用,從日常用度中,挪出這筆奴算;若是不厚道,那除了貪污,也只有腐敗了。
想到這裏,眾人面上,也是悄然湧上些許不忿之色。
「以奴算相逼,家上莫不欲使吾等無奈受賄?」
如是想着,眾人便再度望向蕭何,面上先前掛着的那抹心虛,也是稍散去些去。
卻見蕭何聽聞雍齒所言,只面色陰沉的別過頭去,將雙手背負於身後。
「汁方侯即胸有成竹,又何必相問於老夫?」
不冷不熱的丟下一句話,便見蕭何發出一聲低沉的悶哼,便朝着宮門的方向走去。
但剛走出去兩步,蕭何也終還是面帶嚴峻的停下腳步,稍回過身。
「奴算,乃《漢律》明令之制。」
「今陛下不問、家上不征,不過諸公往昔多逃算成風,陛下、家上不欲逼諸公過急。」
「然諸公若仍不以為意,只當太子年幼好欺,待日後,官薄履曆書以『逃繳奴算書歲』,再欲告悔,恐為時晚矣!」
冷然道出一語,蕭何便意味深長的深深凝望眾人一眼,便面帶決絕的向宮門方向走去。
而在蕭何身後,只留下面面相覷的朝臣功侯眾人,面帶遲疑的望着蕭何離去的背影,不由連連搖頭不止。
「唉······」
「往後,恐當稍短於家中之用了······」
「回府之後,還當同夫人言說此事;日後,可萬莫再行奢靡,而敗家貲了······」
·
「說說。」
「為何不急於征算?」
長樂宮,長信殿後殿。
輕聲發出一問,劉邦望向劉盈的目光,便愈發溫和了起來。
聽聞老爹發出此問,劉盈也是稍按捺下胸中忐忑,措辭片刻,便略有些嚴肅的一拱手。
「稟父皇。」
「正所謂: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滴水穿石,非一日之功。」
「吾漢家擬以『奴算』而抑蓄奴之風,乃自漢五年之時,便行之律令。」
「然『奴算』之制布發至今,凡六歲余,勿論朝中功侯、百官,亦或民豪商、巨賈,皆於奴算之制不以為意。」
說到這裏,劉盈面上神情,也不由愈發嚴肅了起來。
「前時,兒得知朝中百官功侯,家中私奴竟不下數千近萬人之多,便疑之:奴萬人,當歲繳奴算六百萬錢;然往數歲,少府歲入奴算不過百萬。」
「兒以此惑求解於蕭相,方知:今天下,凡功侯、官吏、豪商之私奴,恐十萬亦不止,歲奴算當近萬萬錢!」
「然此奴算萬萬錢,至今,亦未曾收入少府內帑······」
聽聞劉盈此言,劉邦也是不由輕輕拍着大腿,悠然長嘆一口氣。
「唉~」
「此事,確如太子所言,乃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說着,劉邦便緩緩從軟榻上起身,負手踱出兩步。
「隱戶。」
就見劉邦悄然回過身,對劉盈伸出一個手指,道出了一個讓劉盈極其陌生的詞。
「自姬周時起,隱戶之事,便於關東蔚然成風;至周末,熊楚掠壓黔首農戶愈甚,隱戶之事,便愈發多見於楚。」
「後始皇一掃六合,天下歸一,賴秦之嚴律、酷吏,隱戶之事暫絕。」
「然秦得天下民之全戶,不思與民休息,反藉此屢加稅、賦,又因秦中大興土木,而廣徵力役於關東。」
「因戶之未隱,民避無可避,或疲亡於長城、阿房,或奔逃至嶺南、大幕。」
說到這裏,劉邦又是自嘲一笑。
「便是朕初落草莽,亦乃往送力役入關中之時,有鄉黨數人畏死而走,朕只得盡釋余者,而逃入深山······」
略帶自嘲的道出這段不太光彩的過去,劉邦便再次將話題引回正軌。
「再後,秦果亡於民之怨聲載道,又朕得興漢祚,以為天下王。」
「然天下民,多曾苦於秦盡得民戶,而屢加稅賦、屢發勞役;至漢初立,天下民竟有半數藏於深山,不願錄籍於冊。」
「便因此,朕方同酇侯議,擬以授民田爵之厚賜,誘民錄籍,而絕隱戶於吾漢家······」
聽着劉邦以一種莫名蕭瑟的語調,道出《授民田爵令》的發佈背景,劉盈點頭附和之餘,也是不由將身子坐正了些。
卻見劉邦略有些無奈的搖頭嘆息着,重新坐回了劉盈身邊,滿是無奈的一拍大腿。
「嗨~」
「得朕賜田、爵,民自無再隱山林之理;至今,農戶黔首之中,已少有隱戶之事。」
「後又酇侯制《漢律》,以《津關令》禁民奔走,方使隱戶徹絕於天下。」
「民之隱,因朕授民田爵,又布《津關令》而絕;然奴之隱,卻至今未得解局之案······」
面帶唏噓得道出此語,劉邦終是再度側過頭,望向劉盈的目光中,竟難得一見的湧現出了些許認可。
「太子······」
下意識脫口道出二字,劉邦的面色,便頓時有些僵硬起來。
只片刻之後,終見劉邦輕咬了咬牙,笑着拍了拍劉盈的手背。
「盈兒得監國不過半歲,便查此大弊,朕實大慰於心。」
「然欲征奴算足數,當先解奴之隱,方可得以成行。」
「又自春秋之時,蓄奴之風,便愈興於天下;故凡事涉蓄奴之政,皆不可過於猛烈,當溫聲細語,徐徐圖之······」
聽聞劉邦此語,劉盈又是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
待劉邦輕笑着低下頭,劉盈才將自己的打算,在老爹劉邦面前娓娓道來。
「父皇教誨,兒銘記於心。」
「及此番,兒以代朝臣功侯請功,而得功侯私奴之多寡,亦不過淺嘗遏止,稍行試探。」
「便是未能因此,使功侯逃奴算之事稍絕,亦可稍加收斂。」
「更者,兒年齒尚幼,若欲於朝中功侯信而用之,唯手持功侯、百官之掣肘,方心稍安······」
聽着劉盈面帶忐忑的道出此語,劉邦面上笑意只更甚。
「嗯······」
「確當如此。」
「縱日後年壯,君之於臣下,皆當手持生殺之器。」
「——不為生殺;乃為臣懼於生殺,而謹慎事於君。」
說着,劉邦便笑着起身,對劉盈又一點頭。
「得如此之言,朕,便無多憂慮之處。」
「若無旁事,太子便往長樂,以臣方才之議,告與皇后知。」
聽聞此言,劉盈也是深吸一口氣,旋即面帶恭順的對劉邦一躬身。
「兒臣,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