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邵青本想穿上鞋去燕九朝跟前兒轉悠幾圈,好生炫耀一把,這下不能夠了,一瘸一拐地躺回床鋪上,甭提多可憐。筆神閣 bishenge.com
俞婉汗顏地伸出手「那……那要不我把鞋先拿走……」
「你休想!」俞邵青把鞋抱得緊緊的,一隻也不讓給俞婉。
俞婉只得悶頭出了屋子。
那是她最早期的鞋,針黹不大熟練,步驟也顛三倒四的,不料把繡花針落裏頭了,俞婉也是悻悻噠。
晚飯是大伯母端過來的玉米面窩窩頭,並滷好的五花肉與筍,俞婉分出一份,給燕九朝送了過去。
燕九朝卻好似睡着了,躺在床鋪上,發出均勻的呼吸,直到俞婉走得近了,他才猛地驚醒,眼底有剎那的警惕流轉而過,待看清是俞婉後,才恢復了正常神色,語氣硬邦邦地道「你來做什麼?」
「該吃飯了,我大伯做的滷肉與鹵筍,味道可好了。」俞婉說着,將碗筷放在桌上,把昏黃的油燈調亮了些。
這時,俞婉才看清他的樣子,他拿掉了發冠,烏髮隨意地垂下來,有一縷搭在肩頭,修飾着清雋的面龐,俞婉前世今生見過不少盛世美顏,但確實眼前這一張最是百看不厭,只不過,今日的燕九朝似乎有些面色蒼白,俞婉下意識地拿手摸了摸他額頭「你讓我爹揍壞了?」
「哼。」燕九朝沒好氣地偏過頭。
又鬧脾氣了不是?俞婉覺得燕九朝給人的感覺十分奇怪,有時他成熟得像個陌生而冰冷的男子,有時又幼稚得像個孩子,也不知真是他氣息不同,還是她看他的眼光發生了變化。
也挺有意思的,俞婉暗想。
當然生病就沒意思了,俞婉見他臉色差成這樣,估計沒什麼胃口,便沒着急催促他吃晚飯,而是捏住他手腕,三指搭上他脈搏。
燕九朝眉頭一皺「你做什麼?」
「燕九朝。」俞婉的神色凝重了起來,「你的脈象不太對。」
燕九朝淡淡地抽回了手「就你那半吊子醫術,什麼對不對的?」
俞婉正色道「你別小瞧我醫術,鮑爺爺留給我的醫書我已經看完了,別的我不敢說,脈象還是不會把錯的。」
燕九朝不屑地哼道「只看一本醫書就成神醫了,你當大夫是那麼容易做的嗎?」
「我和他們不一樣。」
「有什麼不一樣?你是女人,他們是男人?」
「……」這天沒法兒聊了,俞婉把碗筷塞到他手裏,道了句「你自己吃」便起身出去了。
影十三默默地走了進來,看向燕九朝道「少主為何不告訴她?」
「告訴她什麼?我快死了?」燕九朝冷冷地說道,「還沒死呢。」
要死,也得拉着所有人一起死。
燕九朝吃了一口賣相極好的滷肉,索然無味。
連飯菜都嘗不出味道,從出生的那一刻起,便開始一日日地等死,這種事並沒發生在影十三的身上,影十三不敢說自己感同身受,卻很心疼少主。
小小年紀,背負了太多不該背負的東西,有時影十三甚至會想,少主活得太累了,詛咒應驗的那一刻,或許未嘗不是一種解脫。
「影十三。」燕九朝淡淡地開了口,「你說,他們也會和我一樣嗎?」
一樣到了五六歲就開始發病,之後再也不能好好地吃東西,離不開藥罐子,一年一年衰弱下去,直到二十五……不,或許還不到,不是說了嗎?活不過二十五,也可能二十就去了,誰知道他們的命運如何呢?
影十三想說,不論少主你結果如何,他都會陪伴在小公子左右,只要他活着一天,就會為解藥奔走一天,直到解除小公子的詛咒為止,若實在不能,他也會守護三位小公子,直至他們生命的最後一刻。
可他最終沒這麼說,而是問道「少主,當初若是知道俞姑娘懷孕了,你會讓她把孩子生下來嗎?」
「不會。」燕九朝斬釘截鐵地說,「這種活着等死的人生有什麼意義?」
影十三沉默。
少主從來沒想過好好地活下去,他無時無刻不想求死,但又不想這麼快逞了那些人的心,就算活着是一種折磨,他也咬牙挺了下來。
他不希望小公子也過上這種幾近扭曲的人生,所以寧願他們沒被生下來過。
但只有親眼見了少主是如何對待小公子的,才會明白,少主究竟有多疼愛他們。
燕九朝強迫自己把一碗飯菜咽下去了,他不是一下子失去味覺的,早先是吃不出甜味,之後是鹹味,再之後,連辣味與苦澀也嘗不出來,他難吃得能吐出來,現在好多了,他習慣了。
燕九朝吃過飯,神色平靜地躺下了。
翌日,俞婉起了個大早,她照例擠了羊奶,煮過之後裝進小奶瓶里,拿去給三個小奶包補身體,她昨日也給鐵蛋與妹妹裝了些,但二人喝不慣這種味道,今日她便沒給他們弄了。
小奶包坐在門檻上咕唧咕唧地喝奶。
俞婉在門外的空地上晾衣裳。
不用回頭也知道,三個小傢伙目不轉睛地看着她。
村兒里人是見過小奶包的,知道他們是萬公子的兒子,這兩日他們定也看見他們出現在她家裏了,村民是如何議論了俞婉沒去在意,但倘若他們當面問她,她會如實告訴他們,她是小奶包的娘。
俞婉晾完衣裳,走過來,在小奶包的額頭上挨個親了一下。
今日是醉仙居結算貨款的日子,待會兒醉仙居的人會來收貨,她打算坐他們的馬車上京城,可眼下時辰尚早,俞婉不想閒着,拿了背簍要上山。
三個小奶包跐溜跐溜地跟了上來。
「你們也要去嗎?」俞婉好笑地問,小傢伙是不是太黏她了?她做什麼都得跟着,洗澡恨不得也在一旁看着。
三人點頭點頭。
俞婉失笑「那好吧。」
那就不去深山了,只在外圍走一走吧。
三人回屋裏抓了三塊乾淨的棉布遞給俞婉,俞婉很快意識到他們是希望她像上次那樣,用棉布在他們身上做一個兜兜,俞婉把棉布系在他們脖子上,一個簡易版的兜兜就這樣完成了。
三人很滿意,喝完最後一口奶,與俞婉一道上山了。
隨着春意漸濃,路邊的野草也更為旺盛了,他們還是見了什麼都想摘,摘完就拿給俞婉看,俞婉注意到,他們摘的都是上一次摘過的。
「這是狗尾巴草。」
「這是紫花地丁。」
「這是車前草。」
俞婉耐心地說着每一樣小草的名字,當他們摘了棒頭草過來時,俞婉不小心說了個豬殃殃,這可把三人急壞了,三人在四周找了一圈,摘了三棵真正的豬殃殃過來,一臉嚴肅地看着俞婉,仿佛在說,這才是豬殃殃!
所以……這幾個小傢伙是在考她嗎?竟然都記得的?
為證實自己的猜測,俞婉又故意說錯了好幾次,每一次她說錯後,三人都能將正確的野草摘過來。
距離上次進山已過去多日,他們還記得那些野草的名字,可見記憶力是極好的。
俞婉樂壞了,再沒比這更讓人激動的事了,他們比同齡孩子長得慢,又不開口說話,俞婉曾懷疑過他們的心智或許也發育得較為遲緩,眼下看來卻根本不是這麼一回事,他們都是超級聰明的孩子。
或許這是老天爺對他們的另外一種補償?
俞婉覺得自己也算聰明,打小便是成績最好的一個,可這其中,多少是天賦,多少是勤奮,不得而知,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兩歲時絕對記不住那麼多東西。
俞婉想起了那位傳聞中驚才艷艷的燕王,據說兒時也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小神童,三個小奶包莫非是隔代遺傳了他麼?
三個小奶包不再會被蛙與蟲子嚇到了,因為俞婉告訴過他們,這些小東西不可怕,在俞婉抓了三隻大牛蛙、以及五個大螳螂後,他們終於相信它們不是威脅了。
俞婉摘野山椒,三個小奶包在一旁摘刺兒泡,他們吃過黃的,也吃過紅的,明白紅的比較甜,專挑又紅又大的摘,可摘着摘着就去捉蛙了。
俞婉沒說什麼。
一直到,他們捉了一條花蛇過來,俞婉嚇得簍子都險些扔出去了!
讓你們不要怕蛙,誰讓你們不要怕蛇了?!
俞婉趕忙將花蛇抓了過來,可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總感覺這條花蛇被自己兒子掐得直翻白眼……
有花蛇的驚嚇後,俞婉決定提早下山。
三人意猶未盡,有些不想離開,俞婉可不會縱着他們,好在他們雖不情願,卻沒鬧騰,乖乖與俞婉下山了。
這次上山只顧着抓小東西,果子沒摘多少,俞婉全部洗了出來,堪堪一小碗,俞婉又分成了三碗,每個碗裏只有四五顆,三人先把最紅、最大的一顆挑出來餵給俞婉。
俞婉吃下了。
之後,他們又抱着果果去了姜氏與俞邵青的屋,等他們出來時,碗裏只剩一顆紅果果了。
他們很喜歡這種果子,酸酸甜甜,總是吃不夠,但他們並不護食,這一點比她強多了。
他們見俞婉盯着他們碗裏的果子,大概是以為俞婉還要吃,頓了頓,把最後一顆果果也遞到了俞婉面前。
俞婉摸摸他們的腦袋「娘親不吃,你們吃。」
三人這才把果果含進了嘴裏。
又過了兩刻鐘,醉仙居的馬車到了,如今不僅要運臭豆腐,還要運酸筍,一共來了兩輛馬車。
其中一輛去了老宅,另一輛卻停在了俞婉的門前。
「俞姑娘!」
是秦爺爽朗的聲音。
俞婉迎了出來,學着秦爺的口吻,打趣道「什麼風把秦爺給吹來了?」
秦爺跳下馬車,嗔了俞婉一眼「你也把這一套學上了?」
俞婉將他領進堂屋,三個小傢伙在房屋裏看鐵蛋舅舅念書。
秦爺聽到了讀書聲,驚道「是你弟弟吧?」
俞婉點點頭「打算送他去鎮上的私塾,得考試,通過了才能進私塾的蒙學。」
秦爺沒問為何不上村學,在秦爺看來,俞家生意做大了,不差銀子了,就該把孩子送去鎮上。
俞婉給秦爺倒了一杯茶。
秦爺端起來喝了一口「我今日來,是和你結算貨款的。」
沒見過誰結算貨款這麼積極的。
事實上,秦爺與別人確實沒這般積極,可誰讓俞婉做的東西實在賣得太好,醉仙居都快供不應求了,他又不止這一家醉仙居,臭豆腐與酸筍是真真不夠賣的呀。
今兒來,除了給俞婉結算貨款,他還想問問俞婉可有擴大產量的打算。
俞婉道「實不相瞞,我在後頭買了一座山,作坊需要人手,開荒也需要,鄉親們一個掰成兩個用,都快忙不過來了。」
「你可以招人嘛!」秦爺說。
俞婉想了想,覺得這法子可行,她可不滿足於一家醉仙居的生意,她的小作坊遲早要變成大工廠,招人是必須的,她的山頭也要建暖棚、挖魚塘、開設養殖場,單靠目前的人手遠遠不夠。
「我會考慮的。」她說。
「這就對了嘛!」秦爺滿意一笑,自懷中拿出一沓銀票與一張清單,「你對對看,數目有沒有差池。」
說罷,他對車夫道「把我算盤拿下來!」
「不用了。」俞婉心算不比算盤慢,當車夫把算盤拿進來時,她已經核對完了,「三百一十八兩,對的。」
一個月進賬三百一十八兩,這在剛穿來那會兒根本不敢想,俞婉收好銀票「多謝秦爺。」
「自己人,客氣什麼!」秦爺笑道。
秦爺又與俞婉說了會兒話,另一邊,貨都上完了,秦爺起身告辭,俞婉送了他一壇大伯做的老鹵,這不是拿去賣的,是讓他帶回家自己吃的。
他家裏養着一個小吃貨呢。
「我替子旭謝謝你了。」秦爺開心地收下了老鹵,帶上兩大車臭豆腐、豆腐乳與酸筍,心滿意足地離開了。
俞婉去屋裏檢查小鐵蛋的功課,可尚未檢查到一半,屋外又停了一輛馬車。
與秦爺的馬車有所不同的是,這輛馬車雖也是一匹駿馬所拉,那匹馬卻異常威猛高大,還隱隱散發着一股冷冽的霸氣。
這是……
俞婉正尋思着對方是誰,就見車簾被掀開了,一個身着藏青色錦服的男子邁步走了下來,他身材高大、身型健碩、眉目深邃、面容俊朗,古銅色的肌膚,氣場強大。
俞婉在他身上感受到了與阿爹一樣的殺伐之氣。
村裏有孩子好奇地圍過來,卻一個也不敢靠近,可見也是讓男人身上的氣場嚇到了。
俞婉不知他是誰,卻能猜出他身份不菲,真不知她這尊小廟,怎麼會引來這樣一尊大佛?
男子走到俞婉面前。
他個子真高!
俞婉仰起頭來,像只小可憐似的望着他。
男子的臉上卻並無惡意,他看向俞婉說「請問,俞姑娘在嗎?」
「我就是。」俞婉說。
不少姑娘第一次見他時,都能被他近乎凶神惡煞的樣子嚇哭,俞婉卻處事不驚地站在那裏,除了一臉茫然,再無多餘情緒。
男子他扯了扯唇角,俞婉覺得他可能是想笑,以此來表達自己的友好,但他實在太不適合笑,唇角一扯,更嚇人了。
村裏有孩子嚇哭了。
「你是誰?」俞婉語氣平靜地問。
男子也語氣平靜地答「我是蕭振廷。」
蕭振廷?俞婉對這個名字並不陌生,傳聞中的天下兵馬大元帥,上官艷的第二任夫君,燕九朝的繼父,他來找自己做什麼?
燕九朝就在隔壁,自己是要叫他呢、叫他呢、還是叫他呢?
似是看出了俞婉的疑惑,蕭振廷緩緩地說道「我不是來找琮兒的。」
琮兒?燕九朝麼?
「那你是來找我……買臭豆腐?」上官艷喜歡她家的臭豆腐。
蕭振廷拿出一個瓷瓶,遞給俞婉道「這是琮兒的藥,希望你能讓他服下。」
「你為什麼不親自給他?」
「我給的,他不會吃。」
俞婉聽白棠說過,燕九朝與繼父的關係不大好,不然,當初也不會寧可一個人孤零零地住在燕城,也不隨上官艷搬入京城的蕭家了。
俞婉的眸光動了動,拔掉瓶塞,倒出一顆藥丸道「你先吃。」
車夫驚到了,這丫頭,是在懷疑蕭大元帥嗎?她怎麼敢的?!
蕭振廷倒是沒說什麼,毫不猶豫地吃下了。
「你也要吃!」俞婉又拿了一顆給車夫。
車夫一愣,怎麼連他也要吃?
車夫看向蕭振廷,蕭振廷點點頭,車夫接過藥丸服下了。
俞婉見二人沒出任何異狀,才放心地把藥瓶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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