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里,艾爾文一行人像是一群不知疲倦的動物,各懷心事,茫然狂奔。
每一個疲倦而又生硬的面孔里,都有一個故事。
最為生動的,應當數艾爾文和奧妮安兩人的。
艾爾文感覺到絕望與壓抑在身邊流瀉而過,仿佛黯淡無光的夜色將無休無止地持續下去。他也分不清是這夜色本就如此,還是他希望它如此。他覺着自己的牙齦已經疼了很久,想來已經疲倦到了極點。但是他知道現在沒有給他休息的機會了,他是不信雷薩會輕易放過自己這一行人的。所以現下連悲戚地情緒被他死死地遏住。
他根本不敢去想他老爹。人到了不敢面對現實的時候,就會開始選擇性的忽略它。但是馬鞍上老費的屍體卻無時不刻地在提醒着他,事已發生。無論他去不去想,當時回眸望到老爹的那個身影,始終留在他腦海里。現實對他進行着無盡的鞭撻與嘲諷。 他甚至想要跪地求饒,懇求現實,也懇求自己,可這二位就是不肯放過他。
可若不是靠着這些絕望的瞬間在支撐着,他早已經倒下了。從「兩輪新月」之後,他就一直想昏睡過去,若不是腦海里的那一幕幕慘狀反覆刺激他的神經,他估計早已不在乎生死了。
正當他想對着這綿長無垠的黑夜嘶聲吶喊之際,他望到了身旁她那空洞的眼神。以往那神采奕奕的金瞳里,只剩下窈深的絕望,深不見底。
值此絕望之際,卻發現身旁有一個比他還絕望的人,這讓他更加絕望了,一下子連一點聲音都不想發出來了。也許這世上最絕望的事,就是當一個人深陷絕望之際,還得撐起臉去安慰身旁另一個比他還絕望的人。不知為何,他想起了「皮肉哲學家」蘭莉說過的一句話──人生總是推着我們走,不曾回味也來不及停留。
「要不,把他們埋了吧?」艾爾文看着奧妮安試探性地問道。
奧妮安像是沒聽到一般,猶自驅趕着胯下駿馬。
「我說,我們把他們埋了吧。」他奪過奧妮安手裏的韁繩。
兩人的坐騎都慢了下來,整個隊列也隨之慢了下來。大家都趁機喘了一口氣,畢竟一番大戰之後緊接着就趕這麼多路,不少人已經是在意識模糊的邊緣徘徊了。
奧妮安怔怔地望着艾爾文,好像還是沒聽到他在說什麼。
「走吧,把他們埋了吧。」艾爾文又說了一遍。
奧妮安倏爾瞪大雙眼,驚悚地看着艾爾文,仿佛眼前這人是一個帶來死亡的魔鬼一般。
艾爾文靜靜看着她,心下嘆了口氣,知道她也在拼命抗拒着現實。
也許是艾爾文說的太含糊了,「他們」到底指的是誰。
「夏燁,安排一下,先原地休整,一會再上路。」艾爾文吩咐道,「噢,對了,你再找兩個還有力氣的傭兵,隨我到上山來。」
夏燁看了一圈,眾人皆是面若菜色,他心想着還是自己跟着艾爾文去吧。
艾爾文這時候也懶得管那麼多了,兀自把老費從馬鞍上抬下來。他看了奧妮安一眼,夏燁趕緊想上前想幫她一把,奈何公主已經利索地把皮洛大師扛在了肩上。
這時,凱巴背後的雋雲悠悠醒來,借着柴火發出的昏黃光亮,她看到那兩個背上扛着人的年輕人。起初她是一臉的迷惘,而後不禁心下黯然。有淚水打在了凱巴的背上。
那兩個年輕人扛着各自的老師,艱難地往山上行去。夏燁在後面尷尬地跟着。
其實抬人和挖坑這些活,用一些魔法都能減輕不少工作量,可這兩人竟是誰也沒用。夏燁看着這兩個用法杖刨坑的年輕人,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
「老費啊,這裏也算是依山眺海,風景宜人。學生也只能做這麼多了。」艾爾文望着坑裏費提墨那蒼白的面容說道。
而奧妮安則是一句話也沒說,毫無表情地凝望着皮洛大師。
其實這二人都是極其內斂的人,不會來虛偽的哭天搶地那一套。只有愚蠢的人才擅長騙自己,而真正渾厚的人物,生命里那種難以消解的情緒早已經溶進其性格里。
兩人心下都清楚,這已經不再是單純的葬禮,而是在揮別過去。可以說馬洛德一戰過後,這兩人都沒了父輩的庇護,前路如何,是生是死,都得看他們自己了。
「走吧,還得接着趕路呢。」艾爾文把外套解下來披在奧妮安身上,轉過身去,不再看身後的那兩座墓碑。
一塊碑上寫着「國之柱石,海宇宗師。」
另一塊上只寫着「良師,益友。」
艾爾文之所以會留下這四個字,並不是說老費和他的關係是亦師亦友,而是他已經隱隱猜到老費和自己父母的關係。
所以他也開始對那本《時空法則》的來源,以及為何它會經由老費交到自己手裏,產生了無盡的猜想。
待奧妮安揮別其恩師之後,三人從山林間走了出來。
凱巴當即把艾爾文拉到一旁,顯然是有事要問他。
「你打算怎麼辦?」凱巴眼睛望了一下奧妮安。
「能怎麼辦,先回薩留希唄。只要有公主在,我相信站在我們這邊的人應該還是有不少的。外加薩留希城高池深,即便雷薩他們要硬來,也不見得能在短時間內攻下。一旦戰事拖久,我們就有機會了。對雷薩這種叛賊來說,如果他不能速戰速決,就得面對那些忠於皇室,從四面八方趕來勤王的軍隊。」艾爾文說道。
「可是,雷薩那邊不是有飛龍嗎?他們當真攻不下薩留希嗎?」凱巴擔憂道。
「雷薩應該不會喪心病狂到用飛龍來攻城,畢竟他還是要名聲的。真要把百年王都付諸一炬,把薩留希的百萬百姓做成了烤肉,難道他這王座還能坐得穩?」艾爾文反問道。
「但願如此。」凱巴沉聲道,「只是,我覺得你太樂觀了。應該沒有多少人會站在公主這邊了。」
「你是不是有什麼想和我說?」艾爾文扭過頭來望着凱巴。
「沒,沒有。」凱巴滯了一下。
「在戰場上的時候,你有沒有看到你父親?」艾爾文盯着凱巴問道。
「好像沒見着。」凱巴避開艾爾文的眼神回道。
「是不是也沒見着宸朱他老爹?」艾爾文接着問道。
「開什麼玩笑呢,兩邊加起來二十多萬人,茫茫人海,哪有時間一個個去認。」凱巴沒好氣道,「你到底想問什麼?」
「沒什麼,我只是覺着你好像雲淡風輕的很。」艾爾文淡淡說道。
「你到底想說什麼?」凱巴有些惱了。
「沒什麼。」艾爾文擺了擺手,「不過無論怎麼樣,我都要感謝你。謝你陪我一同上了這該死的戰場。」
凱巴聽艾爾文這麼說,怔在那裏,一時間不知道如何作答。
而艾爾文卻把目光有意無意地瞥向了那位猶在心傷的雋雲小姐。
「這姑娘怎麼辦,他爹可是雷薩的死對頭。」艾爾文問道。
「不知道,我還沒問過她。確切地說,她一直昏迷着。」
艾爾文想了想,拍了拍凱巴的肩膀,「你也是大不易。」
凱巴聞言莫名其妙地望着艾爾文。
「走吧,趕到錫陀城再好好休整一番。」艾爾文說着往自己的坐騎走去。
凱巴望着艾爾文的背影,覺着這個傢伙好像在一夜間老了不少。
多虧了前幾日他們對於路途的修築,一路上相當的通暢。可那些修橋鋪路的人,大都已葬身疆場,這算是對「修橋鋪路無屍骸」的另一種解讀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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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天才微亮,這一行人已經趕至錫陀城下。
遠遠望去,錫陀城在和他們走的時候比起來別無兩樣,城門口也不過是列了兩隊人在把守,城門大開。不過上山的路倒是已經修的差不多了。艾爾文想着應該還沒人把前線的消息帶過來。畢竟他們也算是馬不停蹄地趕路了,從翊菱伯納過來的軍報不見得會比他們快。
即便如此,他還是選擇將眾人留在山下,就讓凱巴相隨進城。畢竟這些緬因將領的想法他無從得知,故而只得作最壞的打算。但是奧妮安放心不下,堅持要和他一同去。艾爾文犟不過她,只得應允。他開始擔憂萬一一會打起來,他們不見得能全身而退。畢竟昨日大戰過後,他們幾個都沒好好休息過。尤其是他自己,感覺魔力和體力都沒怎麼恢復。
至於他為何非要來一趟錫陀城,因為他始終想向那兩個多年的兄弟求證一番,即便他已經知道答案了。
當然,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這位不省事的雋雲小姐。
昨夜雋雲小姐醒過來後,本來要堅持自己騎馬的,奈何沒那麼多馬匹了。無奈之下,還是只能和凱巴同乘一騎。
她本來就有傷在身,雖然玖湛那一劍沒使力,可好歹也是把她扎了個對穿的。一夜奔波之後,估計傷勢加重不少,現下這位姑娘已經面無血色地抱着馬脖子昏睡過去了。若不是凱巴在後攬着她的腰,估計早已倒頭栽下馬去了。
艾爾文看着凱巴這愁眉緊鎖的模樣,慶幸自己沒做錯。若是繼續帶這位姑娘趕路,只怕過不了一兩日,就得香消玉殞。若是將她扔在這錫陀城醫治,也得隱藏好她的身份,不然也有送命的危險。
「一會我去看看葵傾她走了沒,若是還沒走,就讓她把雋雲送回薩留希好了。」艾爾文對凱巴說道。若不是此時要急着趕回薩留希,他自己都想乘飛艇回去。天知道他這時候有多想睡上一覺,可他心裏也明白,現下已經是疲憊過了頭,腦子開始異常興奮地運轉,即便睏倦,也是睡不着的。
就在三人行至城門口時,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
「殿下!」
原來是城守烽鷽。只見他從城頭一躍而下,熱忱的臉容下眼眶竟有些濕潤了。他完全沒想到公主竟能活着回來。方才他就在懷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看錯了,他望着遠處奔來的十來騎,看着那雪發飄搖的身影,幾度欲要下淚。他本以為奧妮安等人會直接折向紐茵城,怎麼也沒想到她還會來一趟錫陀城。
奧妮安不為所動,她明顯對這位雷薩手底下的軍官心存防範。
烽鷽一看奧妮安的神色,就大約猜到了前線戰事的結果。
這位城守兩眼真誠地看着奧妮安說道:「殿下您放心,卑職絕不會有旁的心思。」
奧妮安沒應聲。
艾爾文則是直接對着烽鷽問道:「城守大人,樰杉和南頓兩位公爵呢?可還在城裏?」
「兩位公爵在你們走後的第二天就動身去紐茵城了。」烽鷽說的時候語氣平淡,不過看得出對那兩個老傢伙沒沒有任何的尊敬。
「我那兩個兄弟也跟着走了?」艾爾文問道。
「是的,一道走的。」烽鷽點頭道。
艾爾文沉吟了下後不禁想笑,小聲感嘆道:「倒是一個個都急着去慶功了。」
「那我們那艘空艇呢?可還在城裏?」艾爾文接着問道。
「還在。這兩天好像在改裝什麼東西。」烽鷽想了下答道。
「那就有勞城守大人領我們去飛艇那吧。」艾爾文說道,「噢,對了,還得麻煩城守大人給我們準備一些乾糧和馬草,東西拖到山腳下就成。」
「怎麼不一塊進城?這是信不過在下嗎?」烽鷽無奈道,而後又轉過去看了奧妮安一眼。
「雷薩親王已經公然反叛了。這城裏又有這麼多緬因精銳在,不瞞你說,我現在還在怕你把我們全宰了拿去換獎賞呢。」艾爾文苦笑着道,「當然,公主這顆腦袋應該是最值錢的。」
「殿下,不管別人如何,烽鷽永遠記得當日您救援錫陀城的恩情。」烽鷽當即單膝跪地,熱淚而下,朝着奧妮安宣誓起來。
這一下子把艾爾文和凱巴看得有些傻眼了。
「起來吧,救援錫陀城本就是我份內之事。」奧妮安淡淡說道。
烽鷽看奧妮安神色清冷,知道自己多說無益,苦嘆之餘,只得領着幾人趕往飛艇所在的營地。
「你們幾個手腳快一點,別在這磨磨蹭蹭的,難不成今日的工錢不想要了?」還沒走入營地,就聽到了葵傾清脆的聲音。
見這小姑娘正叉着腰指揮着七八個工匠拆卸空艇上的裝甲呢。
「葵傾小妹妹。」艾爾文朝着飛艇那邊招了招手。
小姑娘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轉過臉來時已經是一副泫然欲泣的神情。她望着朝陽揮灑下,馬背上那個風塵僕僕的男子。幾日不見,他竟然清瘦了這麼多。看着他嘴上雖帶着笑意,臉色卻是蒼白的很。那眉目間的倦意,她從未見到過。她敏銳地察覺到,那不止是疲倦,而是一種沮喪無望的神色。在她印象里,艾爾文大哥永遠是那副挑眉調侃的壞壞樣子,怎麼一下子變成這樣了?
這姑娘年紀雖小,也是玲瓏心肝的主,多半猜到了前線戰事如何。一筆閣 www.pinbi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