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壕挖好,土牆築城,時間就已經到了二月里的最後幾天了。
沿着完工之後的深壕高牆走了一遍之後,蔡懋德還讓張存仁帶人在衝着出山道路的重要地段,每隔個十來步就安裝上一門隨軍帶來的虎蹲炮或者盞口將軍炮,架在垛口上,衝着牛頭山的方向。
直到這個時候,蔡懋德才算是長出了一口氣,因為這下子山中屠阿丑所率領的亂民,才真的是插翅難逃了。
蔡懋德是放心了,可是躲在不遠處的山林中偷偷地打量着山下這一切的屠阿丑卻一下子陷入了絕望。
在一月底的時候,因為領着人追殺私自逃下山的亂民,屠阿丑曾經注意到了山外有數不清的官軍和民壯在修築工事。
然而當時回去的路上,他的手下干將們都在不停地嘲笑官軍天寒地凍時驅使民夫挖溝的做法。
他們中的一些人甚至還以為過不了多久,山下的百姓就會以為忍受不了冬天挖掘長壕的苦楚而逃亡,就像原本跟着他們吃吃喝喝,到了最後山上沒糧了卻又偷摸逃走的那些人一樣。
這些亂賊的想法沒錯,在挖掘長壕、修築土牆的過程中,的確有不少人忍受不了這個苦累而偷摸逃跑。
特別是在工程修築的期間,屠阿丑、周國能、程宰、陳大郎幾人也都輪番地帶着部分亂民前來搞破壞,隔着幾十步外,往挖壕築牆的民壯群里射箭和投擲竹槍,影響了施工的進度,也給官軍和民壯帶來一定的損傷。
但是更多的人,卻還是為了一天三頓吃上飽飯而留在了工地之上,直到整個工程完工。
與此同時,隨着時間的推移,山上亂民的逃亡情況,卻是越來越嚴重了。
屠阿丑知道山上沒有吃的,這些人遲早要逃亡,但他除了鎮壓和抓捕之外,也沒有別的辦法。
若是夏秋季節的山裏,可以吃的野菜野果還有一些,但是在寒冬臘月的山上,除了堅硬的毛竹之外,什麼東西都沒有。
即便是所有頭目都認清了現實,被逼着採取了嚴格的食物配給制,進入二月以來,山上的亂民也還是眼看就要堅持不下去了。
一些人吃人的傳言也已經開始在兩萬多亂民之中到處流傳開了,誰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的,誰也不知道應該如何來制止。
但是屠阿丑的確在一片山林之中發現了被火燒過、被什東西啃過的人腿,他也開始懷疑自己的部下之中,有些人忍不住飢餓的煎熬而做出讓他無法接受的事情。
他知道他自己原本率領的那些太湖水賊之中,有些人為了活命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因此他排除不了某些人會做出同類相食的惡行。
而且他敢確定,如果山上的積雪不快點融化,山上的狀況繼續惡化的話,人相食的情況是肯定避免不了的,除非找到一條出路,或者放下武器,下山向官軍投降。
可是投降的話,官軍會饒了自己的性命嗎?
若是下山投降能夠保住性命,誰又願意在山上過這種如同地獄一般的日子呢?
山上能吃的東西都吃盡了,先是糧食吃光了,然後是搶掠而來的牛羊吃光了,再後來山中幾個村落里可以下咽的東西都吃光了,最後連難以下咽的草根樹皮都成了唯一的食物。
還不到兩個月,原本進山的兩萬多人,加上最初一段時間慕名前來投奔的小股山賊亂民,總計接近三萬人,到了現在刨去病死的、凍死的、餓死的以及逃亡被殺的,還有一些被官軍截住抓獲的,山上剩下的人口已經不到兩萬人了,而且各個瘦骨嶙峋、皮包骨頭,風吹就倒,奄奄一息。
有時候屠阿丑甚至想過,維持現在這種狀況都不如乾脆一口氣全數衝下山去,能逃出一個是一個,也比困在山上活活餓死好。
他不是沒有組織過衝擊,但是官軍的火炮對他們這些甚至有些衣不蔽體的亂民來說實在是太過犀利了,被火炮和火繩槍射擊出來的彈丸擊中之後的那種慘狀更是觸目驚心。
所以他接連發起的兩次衝擊,除了留下一批生員之外,一點作用都不起,根本沒有人能夠衝過官軍的火炮、弓箭和火繩槍的射擊區域,然後還有能力從深達五尺壕溝之中爬出來,再翻過高達五尺的土牆。
連續發起了兩次衝擊,沒有一個人能夠做到這一點。
就在二月里的最後一天,也是山下的長壕土牆徹底完工的這一天,蔡懋德帶着麾下的將領,隔着土牆遠望着遠處的山林,以及山林背後仍然覆蓋着積雪的牛頭山諸峰。
與此同時,遠處的山林之中,屠阿丑、周國能、程宰、陳大郎四個亂賊和亂民的領袖,也在滿面愁容、唉聲嘆氣地看着山下官軍的壕溝圍牆。
而當屠阿丑滿懷心事乃至滿懷絕望地離開之時,壕溝圍牆的外面,蔡懋德正在與麾下的眾人商議如何最後解決牛頭山上的亂賊。
蔡懋德看着兩個月來陪着自己在這裏挖溝築牆的張存仁、趙建極、鄭芝虎、文若虛以及凌濛初等人,若有所思地說道:「諸位是不是覺得我們在做無用功?」
蔡懋德當然聽到了很多人私下裏的議論,多數都是在說山上的亂賊即便沒有全數餓死,也多數都失去了一戰之力,何不乾脆省點力氣,等着亂賊下山的時候一戰滅了他們。
即便是他們寧願餓死在山上也不願下來,那麼以官軍的實力,到了春暖花開的時候,也是可以進山剿匪的啊,何必傻傻地在這裏挖溝砌牆?!
麾下將校士卒的這些想法,蔡懋德當然也是心知肚明。
不過在他看來,擊破亂賊不難,難的是一網打盡。
若是牛頭山上兩三萬亂賊一股腦兒地衝下山來,就憑自己手下的這點人圍堵三四十里的防線,必然會給這些被圍的亂賊留下可乘之機,一旦不能一網打盡,讓其中一部分逃出生天,那麼浙江就還得亂上好一陣子。
到了那時候,浪費的時間,耗費的錢糧就不知道又該有多少了。
與其冒那樣的風險,倒不如在這裏下一下這種笨功夫。
這種笨功夫看似是一種慢功夫,其實是一種實功夫。
見麾下諸人都不說話,蔡懋德心知這些人中恐怕多數也有這樣的看法,但是他並不在意,而是接着說道:「如今圍堵之勢已成,山上亂賊插翅難飛。除了投降之外,就只有死路一條了。
&今制軍大人一再催促進剿,而我等在牛頭山下也頓兵已久,也確實不宜再拖。
&以本官之見,我等圍困已有兩月之久,牛頭山上數萬民眾,能有多少糧草支撐至今?
&日捕獲之山上亂民,皆言牛頭山上糧已盡、人相食。可見我等圍困之功已經大有成效。
&以,本官欲遣人近日進山勸降,諸位之中可有自告奮勇之人?」
蔡懋德此言一出,眾人皆驚。
若是從山上逃下來的亂民所說屬實,山上真的已經饑荒多日人相食,那麼這個時候進山豈不是萬分危險?
屠阿丑一夥還不把這些圍困他們的官軍恨死?
然而這個時候,卻聽見一個人朗聲說道:「臬台大人,學生願往!」
蔡懋德聞聲,抬眼一看,正是這段時間以來兢兢業業督導挖壕築牆的烏程縣鄉試副貢凌濛初。
凌濛初的年齡其實比蔡懋德還要大上幾歲,但是奈何蔡懋德進士出身,不僅當過江西提學,而且如今又是浙江按察使,所以在蔡懋德的面前,凌濛初這種有功名而無官職的人,只能以學生自稱。
凌濛初說完這話,不光蔡懋德對他大為讚賞,站在蔡懋德左近的張存仁、鄭芝虎、文若虛也是瞪大了眼睛,心中一邊是驚訝,一邊是讚嘆,覺得這麼個書生能夠領兵助剿已經不易,如今還敢隻身犯險,進山勸降,簡直難以置信素來文弱的吳越之地,竟然也有這樣的英豪人物!